《江湖:少年风华录》 雨夜遇劫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一辆马车疾驰在泥泞的小道上,车夫神色慌乱,手中紧紧拽着缰绳,生怕受惊的马儿脱缰跑走。 “爹爹,我怕。”马车内,扎着两个小辫的女孩窝在一位妇人的怀里,惊恐地望向自己的父亲。 凌锋自己也不知能否逃过这一劫,但面对害怕的女儿,他还是故作轻松:“你阿爹可是天下第一剑客,你不要怕!这下雨天路本不好走,走过这一段路就好了。” 程柔也跟着安慰起怀里的女儿,心中却是忐忑不已,小声发问:“阿锋,这群人究竟是何来历?” 凌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行走江湖,他一向低调内敛。众人只知他凌锋是天下第一剑客,被尊称为“剑圣”,却并非所有人都知道他相貌如何,现在更是无人知晓他家住何方,除非…… “啊!”车夫的哀嚎突地传入耳畔,车内三人都是一惊。 失去控制的马儿带着马车四处逃窜,车内又是一阵猛烈的颠簸。耳边传来羽箭钉在车壁的声音,不断刺激着车内每一个人的内心。幼小的凌温言紧紧地攥着母亲的衣袖,将脸埋入母亲怀里,却是不哭也不闹。 凌锋担心再这么躲下去三人都没办法保命,便对妻子程柔说:“柔儿,你驾车往前走,我出去会会他们,不必管我!”还不等程柔有所反应,他便闪身飞出了车厢。 程柔跟着凌锋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自是知道此时容不得她犹豫。 她给凌温言披上自己的外衣,又指挥她躲到马车座椅下那较大的暗箱里,然后侧身出了车门。 只见她手上长烟剑向前一勾,那乱飞的缰绳便回到她手上,马车很快便被控制住,回到自己原本的轨道上。 “咻——”耳边不断飞来的羽箭让程柔深感棘手:这么多箭,到底是来了多少人?正想着,一道银光从右边袭来,近在咫尺…… 凌锋手持皓月剑,警惕地观察四周,大声道:“阁下是何人?为何要追着凌某人不放?” 听到凌锋的话,一名头戴雕花面具的人从茂密的树林中走出。他手持一柄长剑,语气傲慢:“这些问题留着去黄泉下问阎王吧。” 面具人提着剑便朝凌锋劈来,速度快得惊人。凌锋也不是吃素的,早在面具人出现的那一刻便握住了剑柄,面具人袭来的瞬间剑已出鞘。 轻松挡住面具人的第一招,凌锋右手一旋,宝剑带着寒光挥向面具人的腰间。面具人身手也不赖,稍稍后退侧身便躲了过去。试探结束,二者不约而同地认真起来,剑式一次比一次凌厉狠辣,招招直指要害,却都被对方躲过。 大雨之下二人的衣襟已经湿透,面具人挥剑速度也慢了下来,而凌锋执剑数十年,早已习惯因大雨浸湿衣襟而产生的重量。 眼尖如凌锋,他看出面具人的吃力,便一剑划过面具人的胳膊,顺势朝他执剑的手刺去。面具人反应敏捷,预备向后抽回自己的手,哪想凌锋只是虚晃一招,知道面具人上了套,他一把扭转剑锋,朝面具人的咽喉刺去。 即将成功之际,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声从后传来,划破惊雷,直入凌锋的耳朵:“阿锋不要!” 生生停住攻势,凌锋极力稳住自己的身形,而面具人淡定地收了剑站在他面前,雕花面具上那一对丹凤眼似乎在嘲弄他。 转头望去,凌锋只见自己的发妻衣衫凌乱,右眼流出的鲜血已经污她那清丽的面庞,而她的背后,正抵着数把利剑。 发妻被人拿剑抵在这里,幼小的女儿又不见踪影,凌锋的心七上八下,质问面具人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你究竟是谁?你要做什么!” 面具人并不回答他的话,只是缓缓举起剑,语气冰冷:“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一,用你的命换你家人的命;二,用你家人的命换你的命,你挑一个吧。” 凌锋自是不愿让自己的妻女葬身于此,他无可奈何地丢掉长剑,手无寸铁地站在面具人面前,历经风霜的脸上尽是愤恨,毫无畏惧之色。 面具人并未犹豫,一剑刺入凌锋的胸膛再猛地抽出,一时间鲜血四溅。他见凌锋被刺中心窝还不倒,便直接抬脚踹在他心口。 这一踹,凌锋直接失去意识倒地不起。 见到这一幕,程柔奋起挣扎,大吼道:“你怎么可以杀他!你怎么敢杀他!” 面具人绕过凌锋倒在泥土里的躯体,走到被同伙们压跪在地的程柔面前,不急不慢地从袖中拿出一方令牌。 如剑尖模样的牌子由桃木制成,顶上穿孔处雕刻程家家徽,中央青绿色背板下有纯黑笔墨刻着方正的“程”字。这块木令牌程柔再熟悉不过,这是青河程氏的令牌,也是她本家的令牌。 这枚程家令牌的系带是被人硬生生扯断的,上面沾有几块早已干涸的污血并且还留有几道剑痕。看到这些,程柔瞪大了双眼,脸上写满了不解与害怕。 面具人轻笑一声,松开了拿着令牌的手。令牌落地的瞬间,程柔的头颅也落了地。 解决完程柔,面具人又走回倒在地上的凌锋身旁,他一把揪起凌锋的头,喃喃自语:“也幸亏今日你遇到的是我。要知道,整个玄幽城可是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我后面争着抢着要你的项上人头,那手段可比我狠多了。念及你我师徒一场,姑且留你个全尸吧。” 这场大雨不知何时变成了小雨,不远处传来兵刃相接的声音,面具人大手一挥,示意众人撤退。 重五刚过,毒日西斜,无风的岭南郡闷热无比。 凌旭升右手持一剑袋,左手使劲拉扯着衣领来给自己散热,他皱着眉头,一脸疑惑地看向前边的白衣女子:“方才那间客栈挺好的,怎的不住?” 白衣女子戴着垂纱斗笠,遮住了面容却遮不住浑身清冷的气质,只听那面纱下的红唇吐出三个字:“脏乱差。” “哎呦我的凌姑奶奶!这可不是在湖山郡,哪有那么好的条件?岭南郡可是蛮荒之地,现世又不太平,有得吃住就不错了。我都行一宿的路,已经困到睁不开眼。” 凌温言被凌旭升吵得不耐烦了,回头怒视:“还轮不到你来说教我,马被偷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一提起马被偷的事,凌旭升便尴尬地低下脑袋,不再言语。 当凌温言站在一家小客栈前时,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上下打量起这间牌匾崭新的客栈:“这,好小啊。” 凌温言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推开紧闭的木门。木门一开,一股清凉之风便吹来。不大的厅堂中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每张桌子附近都放置了一个冰桶。 小二们忙着穿梭在二楼端茶送水没有搭理进来的二人,年轻的掌柜听见声响,停了拨算盘的手,淡淡地问道:“打尖还是住店?” 凌温言环视四周,找了一个空桌坐下:“先上几个好菜,住两日。” 年轻掌柜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挪到她手上那粗布制成的剑袋上,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二位少侠想必是出来历练的,小店开张多年也遇过许多江湖中人,知晓你们的辛苦,故而今晚这餐鄙人请了!” 凌旭升将手中的剑袋放在桌上,自己也顺势坐下:“哎嘿嘿,那就多谢掌柜的了。” 吃饱喝足,夜幕也来临,凌温言还盘坐在床上,打开剑袋细细摩挲着手里的雕着云烟的剑鞘。 已经摘下面纱的她相貌颇好,气质高冷出尘,眉眼之间都显露出与人疏离的态度。 只见她长眉微蹙,回忆起临行前父亲的叮嘱:“师父已老,许多事物已然不能再教授于你们。听闻淮南郡有万霄门,高手云集,其中不乏剑术造诣甚高之人,定能更好地教导你们二人。你们二人此次下山带着这两把剑去,这两把剑是我和你们师娘用的剑,一把叫皓月,一把叫长烟。当时江湖之上无人不晓这两把剑,故而不到生死危机之时切忌出鞘。如若路上没有遇到凶险之事,那么这剑除了你们二人,就只有万霄门门主可见,可记住了?” 摸着这把寒气逼人的云烟剑,凌温言不禁沉思:“万霄门乃新起之秀,爹爹为何对他们如此看中?”反复思索无果,一阵困意袭来,她放好长剑便和衣睡去。 夜已深,客栈大堂里的伙计们似乎还没干完活,各自在大堂的各个角落擦拭着东西。 年轻的掌柜右手执笔,左手拨算盘:“二十文。” “十文。”听到外边传来车轮滚动声,脚步嘈杂声,伙计们的动作稍加放慢。 “五文。”脚步声越发近了,年轻掌柜唇角的笑意越来越大。 “一……” 报账的声音还没落,大门就被一个粗犷大汉用力推开:“掌柜的,住店!” 年轻掌柜看着摇摇欲坠的门,露出不悦之色:“客满了!” 看出掌柜的不满,粗犷大汉的身后冒出一个身形魁梧却彬彬有礼的人。他从怀中掏出一两银子递给掌柜,一脸和善:“掌柜的,我们几个弟兄赶了两三夜的路,未曾合眼。不知能否通融通融,让弟兄们稍加歇息也可以啊。” 看着年轻掌柜接过银子后面露犹豫之色,粗犷汉子便顺着刚才那人继续说到:“是啊是啊,也不知是怎么的,以往岭南边境可没这么多人,可今日却间间客栈满客,害得我们这帮兄弟们好找!掌柜的,我们一行可是有二十几号人,而且还不止住一天,这可是一笔大生意啊!” 余光瞥见几个伙计悄悄走出大门,年轻掌柜掂了掂手中的银子,面露一抹戏弄的笑色:“也不是没有办法,我这帮伙计听闻今夜赵大爷要送货路经此处,特意挖了二十四个土坑,好让你们一行安睡!” 听此言,二人大惊,立马掏出身上武器,大声质问:“你是何人!” 年轻掌柜见此情景,并不慌乱,他将手中的那一两银子猛地甩向粗犷大汉。与此同时,店中所有的伙计一齐出动,手段干脆利落,招招见血,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队伍! 不消片刻,二十四具尸体皆躺在血泊之中。 一个类似小头头的人向年轻掌柜汇报到:“回大人,货都在。” “嗯,”年轻掌柜满意地点头,在环视一圈后突然发笑,“阿奇,这次买的迷药,不够劲啊。” 被唤作“阿奇”的小头头一听,立马警觉起来,待看到一间房的门上趴着一个影子之时,目露狠光,朝上冲去。 带着面纱的凌温言知晓自己已经被发现,一脚踢开大门,用装在剑袋里的剑阻挡阿奇的攻击,而那些剩余的“伙计”们见状也上前准备围杀她。 寡不敌众,这是凌温言深知的道理,同时她也知道擒贼要先擒王。 当那个白衣女子将目光头投向自己时,伪装成客栈老板的子夏便知晓这个女子在打什么主意。嘴唇轻掀,他只手抬起一张木桌,狠狠砸向那躲过数人的围杀、朝自己袭来的凌温言。 木桌飞来,凌温言却已无法停止自己的步伐…… “嘭——”只听一声巨响,木桌砸在墙上裂成几瓣,不知何时醒来的凌旭升抱着凌温言躲过了那张桌子。 “快走。” 两人安全落地,凌旭升闻言立马牵着她朝窗户处跑去,口中还不忘说:“我知道!” “伙计”们似乎想去追杀,却被子夏制止:“先干正事,对付这两只蝼蚁随便去几个弟兄解决便是了。” 凌温言与凌旭升拼命地躲避身后的人,时不时运用轻功跃上屋顶、拐入小巷,妄图甩掉那几个追杀他们的人。但他们二人刚入江湖,又岂是这些身经百战、训练有素之人的对手? 两人在屋顶上奋力跑,三名手持大刀的人在后边追。不消片刻,一名杀手大刀挥出,不偏不倚地砍在凌旭升的背上。 那一刀力道极足,痛得他直接翻下屋顶,狠狠地砸在地上,背上鲜血横流,触目惊心。 眼见师弟被伤,纵使凌温言平日里万般嫌弃他,可毕竟也一同生活了十多年,早已有手足之情,哪里会袖手旁观。于是她一把扯开剑袋,拔剑刺向挥刀之人。 她倒也得其父真传,招招凌厉且挥剑速度极快,让躲剑之人眼花缭乱,只觉眼前银光闪闪,下一秒又觉脖子一阵温热,竟是细剑已经划破他的脖子。他诧异地看着凌温言,不甘心地死去。 其余两个杀手在一旁看得真切,见白衣女子手中那沾血的细剑在月光下寒光熠熠,棕色的剑鞘被月光照射,也泛出阵阵杀气。 两名杀手中有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他定睛一看剑鞘上雕的是如海浪似云烟的纹样,惊呼:“是长烟剑!” 长烟剑,其原主是一代剑圣凌锋的发妻凌程氏,剑鞘上雕云烟环绕仙山,而剑圣凌锋与发妻举案齐眉,恩爱有加,配以雕有弯月和小亭的“皓月剑”。二者武艺高强,行走江湖互相扶持,当年“皓月长烟”之名响彻天地。 可十一年前剑圣所属的九阙宫忽然楼去人空,这对侠侣在不久后也销声匿迹,不知去向。 皓月剑与长烟剑是江湖中不可多得的利器,不知被多少英雄豪杰觊觎,此时这两把宝剑出现在两个江湖新秀手里,不免让这些杀手们眼红。 一名杀手目露贪婪之色:“呵,这长烟是宝剑,只可惜你无福消受!” 两名杀手主动发起攻击,配合默契,凌温言在两人的合力攻击下明显有些吃力,手上脚上也挂了彩。 凌旭升见状,咬牙从地上爬起,抄起自己的剑从后方冲向敌人。 不等转过身来的那人反击,那宽厚的剑身便已插入他的胸膛。而那被剑所插中的人知晓自己命不久矣,一手死命地抓住剑身,另一手汇集全身气力,准备一掌震碎凌旭升的肋骨。 凌旭升正在跟他夺剑,哪里看到他手里的动作,待到抽出长剑时,猛烈的掌风便袭来。 正当他以为自己即将死于敌手之时,只听“砰”的一声,一根长木棍重重地打在对方身上,竟将那人掀翻在地,很快便断了气。 来者长枪一挥,银色的枪头一转,把另一个杀手的身子捅个对穿,旋即用力提起向下一扔。 看着他这么快便解决了这两个杀手,凌温言不禁暗叹自己武艺不精,而凌旭升已经对这个男子产生了崇拜之情。他忍着背上的剧痛,打量起这名男子——二十来岁的年纪,身形高大,古铜肤色,眉眼深邃,鼻子挺立,目光凛凛,一身正气。 凌旭升朝他抱拳,由衷感激:“多谢大侠相救!” 持枪男子闻言只是向不远处努了努下巴,凌旭升二人朝那边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名粉衣女子抱剑在旁,眉间带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二位无需道谢。” 看着凌温言那未被面纱遮掩住的小脸,粉衣女子一愣,不由得出声:“姑姑?” 若说凌温言是冷月般的清丽仙子,那这位眼波流转的粉衣少女就是邻家娇俏小女。圆润小巧的脸蛋生着柳眉杏眸,动作轻盈又灵动,活像一只小兔,足尖轻点,身形如燕,转眼间她便落在凌温言面前。 凌温言面对女子肆无忌惮地打量多有不爽,主动拉开一步距离:“姑娘与在下认识?” “像,太像了!”粉衣女子看着一脸疑惑的凌温言,面露喜色,“不知姑娘可否认识一位程姓妇人,她眉中有痣,常年配着一把雕有云烟的长剑?” 眉中有痣,配雕云烟的长剑…… 凌温言听到这几个字,脑海中立马浮现出在一辆奔驰的马车上,那位叫她躲在暗箱里不许出来的妇人身影:“我认得。” “此话当真!那你可知……”感觉粉衣女子还要继续问下去,手持长枪的男子半抱着已经虚脱的凌旭升,颇为无奈地开口:“姑娘,这位公子,快不行了。” 一行人慌慌张张地赶往附近的同福客栈,打算在这里住上一宿。 已经被包扎好了的凌旭升趴在床上不省人事,粉衣女子给紧张的凌温言倒了一杯茶:“姑娘不必紧张,用过我程家独门药方,又有大夫好生查看,伤不及骨,定是无大碍的,只是这些时日还得好生休养一番。实不相瞒,我与姑娘说的那位妇人正是我的姑姑。我只在画像上见过她,但她的眼睛可是一见便难以忘记的。我见姑娘杀敌时的目光与姑姑神似,这碰巧您又认识个眉中带痣的妇人,不知你们二人……” 凌温言面对面前这个长相娇憨可爱的姑娘,心中生不起防备之心:“不瞒恩人,您说的那妇人正是我的母亲。” 听得此话,粉衣女子倒也没有太多惊讶,笑意盈盈:“果真如此?先前便听家父说我姑姑有个女儿长我两岁,今日见姑娘年龄相仿,眉目又与姑姑如此相似,竟真是我的嫡亲表姐!既然是一家人,那我可得好好介绍介绍。我乃岭北程家三姑娘程蕴雪,这位是尹轩。” 说起岭北郡的程家,凌温言还是认得的,小时候对程家的记忆虽少,但一路走来,听得有人用小词整理现今各大江湖势力:“南万花北昆池,东程门西金山;永宁城里花酒地,罗刹谷中多魍魉;听得东海逍遥岛,与世隔绝无人晓!” 这“东程门“所指的正是岭北郡的江湖翘楚——程家堡。知晓了对方来历,凌温言也急忙抱拳介绍起自己:“在下凌温言,这是我师弟,凌旭升。” 程蕴雪从未见过自己的姑父,此时听凌温言介绍起自己,小声嘀咕:“原来我姑父姓凌啊……” 这天地虽广阔,可哪有不知道自家姑父姓氏的人家? 看出凌温言的疑惑,尹轩便开口解释:“您母亲当初嫁给凌剑圣是不被程家所接受的,所以二位成婚后,老太爷直接下令程家不许再提起他们二人。柔姑姑出嫁时三姑娘尚未出世,不知晓也正常。皓月长烟,这是剑圣凌锋与其妻的佩剑,想必表姑娘的父亲便是那大名鼎鼎的剑圣凌锋了!” “剑圣?哇!我姑父这么大来头?” 尹轩是个心细之人,他拾起凌旭升那件已然被刀给划破的衣裳:“皓月长烟已经随其主销声匿迹十余年,此时横空出世必定引来争端。表姑娘若不嫌弃,还请先用这破衣裳包裹住剑身,免得招人惦记。” 想到方才被追杀的一幕,凌温言现在还有些心惊,对于尹轩的好意自然不会拒绝:“多谢。此次出门父亲曾叮嘱我们二人不可轻易露剑,方才打斗急了眼,倒是落下了剑袋忘拿。今日险些丧命于此,还多亏二位出手相救。” 虽然程凌二人也虽然刚刚相认,但程蕴雪是个活泼性子,不断找着话题和凌温言聊天,两人很快便熟络起来。 “反正那万霄门的纳才大会三个月后才开始,不如你们二人先随我回程家?我爹前些日子还在说想念三姑……诶,要不干脆把三姑和姑父也接回来住,岭北可比那山上舒服!” 面对程蕴雪的盛情邀请,凌温言却是沉默良久道:“他们怕是不能下山,我娘早在十一年前便命丧贼手,而我爹与我得了老天的照拂,大难不死,残喘于世。我娘死后我们便一路去往湖山郡,在那生活了下来,我爹一直不愿出山就是怕我娘她一个人在山上孤单。” 程蕴雪素来喜欢偷偷派人去收集江湖话本,凌剑圣被刻画得高大伟岸的形象已经在脑中定型,听完凌温言简要说起那段过往,立马拍桌而起,义愤填膺:“那可找到是何人所为?剑圣向来做事光明磊落,却遭小贼暗算,这仇可报了?” “并未,”凌温言摇摇头,“我曾多次询问何人追杀我们,但我爹爹却始终不言一字,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只叫我好好习剑。” 程蕴雪摸摸自己的下巴,秀眉微蹙:“奇怪,哪有妻子死了,夫君不想为其报仇的道理?剑圣素来忠厚,为人义气,不曾听有何不妥之处,又怎会招致杀身之祸呢?” 此话一出,房间里再次陷入沉寂。 “不过剑圣的做法也对。”一直沉默的尹轩突然开口。 “嗯?” “有再多恩怨情仇那也是上一辈的事,何苦因为上一辈的恩怨,而让自己的后辈过得不安生,终日为先辈们的事奔波?更何况,如果柔姑姑在世,恐怕也是希望表姑娘能好好为自己生活吧。” 凌温言听此话,微微颔首:“我娘先前的确这样嘱咐过我。她不愿我过分拔尖,只希望我能够平安度日……” 程蕴雪指了指床上趴着地凌旭升,好奇发问:“那这货又是怎么遇到的?我看他虽长得比较高大,武功却是不如你的。” 谈起初遇凌旭升,凌温言的眼睛里全是暖光:“当时我被困在马车内很是害怕,是他陪我躲在马车里度过了那一夜。他武不及我,却总是救我于危难之中。” 看出程蕴雪有些困意,尹轩开口:“夜也深了,大家都去休息吧。等凌公子伤好一些我们便出发去岭北!” “这……这件事我还是和我爹商量一下为好。” 程蕴雪这么一听,立马开口劝到:“唉!从这传书到湖山郡来回起码也要一个月的时间,等书信传回,姐姐你哪里还赶得上纳才大会!舅家也是家,我爹素来对外人都豪爽仗义,更何况自己亲妹妹的女儿呢!等你师兄伤好些我们便出发去我家!嘿嘿,在岭北好吃好玩的可比这多多了!届时我定要带你们好好逛逛!” 耐不住程蕴雪的盛情邀请,凌温言对繁华的岭北郡产生了兴趣。反正去淮南郡也要经过岭北郡,倒不如去看看。 就这样,三人在临睡前达成了共识,等凌旭升伤好一些便出发去岭北郡。商议好后,凌程二人回了自己的房间,而尹轩也在吹熄在凌旭升房间的烛火后离开。 在此期间,没一人注意到墙外有一抹黑影一直在听着他们三人的谈话。 尹轩前脚刚走,黑影也转身离开。 他一路向东,最终落在一处湖边的小亭里,在那有一面具男子等候多时。 只见男子负手而立,垂头看着湖中自己的倒影,黑影落地时他并未惊讶:“得手了?” 月光彻底拨开云雾,倾洒在刚刚到来的人身上,一袭紫衣,男生女相,那一双丹凤眼最是勾人,可不正是那客栈里的年轻掌柜! 子夏的唇角挂着一抹轻蔑的笑,开口道:“只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弟兄们还没杀爽快就完事了。” 面具男子用那骨节分明的手反复摩挲着小亭的栏杆,藏在雕花面具下的脸看不清神色:“那里边装了什么好东西?” 紫衣男子嫌站着太累,翻身半坐在栏杆上,倚着柱子,双手抱头,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尊半人高的玉佛,那可是价值不菲啊。” 面具男闻言,不由得感慨:“啧,这丁乙可还真是出手阔绰,半人高的玉佛那可得耗费多少财力物力啊。” 子夏走到他身边,面上依旧带笑:“诶,我今日还遇到一件趣事儿,你听了定会好奇。” 方才还在沉思的面具男听他这么一说,明显被勾起了好奇心:“能让你觉得有趣的事,那定然不是寻常事了。” “我今日遇到了剑圣凌锋的女儿和徒弟,他们手里还拿着那消失许久的长烟剑与皓月剑。这样看来,那凌锋必定还活着。” 这句话刚从子夏的口里吐出时,面具男猛地一怔。在及时调整好情绪后他立马开口,语气中带着些许激动:“在哪?” 毕竟也是相识七年之久,子夏察觉出了面具男的异常:“你这般激动作甚?他们从湖山郡来,听从凌前辈的命令前去淮南参加万霄门的纳才大会。我们的人砍伤了一个,眼看就要夺剑得手,又冒出两个程家的人把他们给救走了。” 面具男稍稍稳定心绪,再次负手而立:“去查,看看他们从湖山哪里来,在此之前切记莫要危及他们的性命,若是妨碍到罗刹谷行动,驱赶开便是。” “嗯?” 知道子夏在疑惑什么,面具男开口解释:“罗刹谷现在正是用人之时,如若能拉拢一代剑圣出山助我们一臂之力,他日称霸武林定不是难事。” “凌前辈自持清高,九阙宫覆灭一事江湖上的人皆疑心我罗刹谷,他本重情义又守正道,哪里肯投奔我们?” “人心再怎样坚毅也终有软处,他那唯一的女儿可不就是他的软肋。”面具男说完这一句便踏水离去,带着自己心里的计谋离开了小亭。 望着面具男离去的背影,子夏那双常年含笑的眼眸瞬间冷下来,缓缓退入夜色之中。 次日清晨,凌旭升悠悠醒来时便发现凌温言已经在他床边守候多时。心里觉得这个冷血的丫头还是在乎他的,于是乎咧开嘴笑到:“怎么?大清早的守在我床边,担心我了?” 凌温言冷着一张脸,将刚熬好不久的药递给嬉皮笑脸的凌旭升:“谁担心你了,我这是在看你到底是死还是活,好给爹爹写信汇报,决定我接下来的行程。给,把药喝了。” 凌旭升知道凌温言是个嘴硬的性子,并未反驳她:“昨日救我们的两位大侠呢?” 凌旭升提出疑惑,凌温言便简要阐述了一遍昨夜发生的事情。不同于凌温言的坦然平静,凌旭升简直要瞪大双眼:“你就这么把自己的身份说出去了?你倒还真是……唉!” “你这什么意思?她是我表妹,我自是无需防备。” 凌旭升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示意凌温言靠近他:“你怎么就确定她是你表妹?你娘谁人不晓?这剑谁人不知?你倒真是个不谙世事的,随便来个人说是你亲戚那就是你亲戚了?一见面就认亲,准没好事!” “可我见她并不像是会害人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跟我刚下山不久,又哪里晓得他们江湖人的心思有多深?防人之心不可无!” 凌温言听着他的话觉得在理,心下越发忐忑不安:她与程蕴雪相识不过几个时辰,便把身世和盘托出,而自己对这岭北青河程家的三姑娘还是一无所知。凌温言素来冷艳的俏脸上此刻也有了几分了慌乱:“那该怎么办?他们已经对我俩知根知底……” “咱们先静观其变,敌不动我不动。我看那侍卫倒是个武功极高的大侠,与他们结伴同行并非坏事,但相处时定要留上一手,不能太过信任。” 话音刚落,粉红身影便推门而入:“温言姐!” 凌旭升赶紧装作刚刚苏醒的样子,凌温言也打起配合。程蕴雪见凌旭升醒来,心中大喜:“凌公子这是醒了?身体上可有感觉不适?尹轩哥哥,快去叫大夫过来!” 凌旭升对眼前这个热情的姑娘并未有多亲近:“有劳姑娘了,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程蕴雪将手里的岭南特色早点放在桌上,热情似火:“温言姐与我是表姐妹,那是一家人。她当你是弟弟,那你自然也是一家人,又何必多谢?” 不多时,城中的大夫便在尹轩的催促下赶来为凌旭升把脉看伤。好在处理的及时,又用了程家秘制的凝霜粉,伤势稳定,估计不出十日便可恢复。 尹轩送老大夫走出客栈,见几个官差打扮的人匆匆赶到城墙边的告示板旁贴上一张公示,并监督守城的士兵关闭城门。 看他们面色凝重,想来是出了什么大事。 受好奇心驱使,尹轩挤进人群中查看公示,原来今夜早晨在一间不知名的房屋中,发现有二十七具尸体被放在院子里挖的二十七个土坑中。仵作勘查过后笃定下此狠手之人是昨夜晚些时候行凶,该地县令便下达关闭城门的命令,希望以此能抓住凶手。 尹轩隐隐觉得此事与凌家姐弟有联系,便匆匆离了现场回了客栈。 “二十七?我记得昨夜那客栈老板要杀的只有二十四人。” “昨夜我们杀的那三个杀手,尸首现在何处?” “昨夜安顿好凌公子后,我便把那三具尸首处理干净了,这世间绝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他们。” 看着尹轩颇为自信的模样,凌温言不解,程蕴雪便开口到:“程家有一种叫化骨水的药,专门用于毁尸灭迹,洒在人身上,不消片刻功夫便皮消肉散,白骨都能消失不见,化作一滩水。” 凌旭升听得世上竟有这样的药,不免觉得残忍:“你们程家到底是什么门派,还弄出这样残忍恶心的药。” 程蕴雪像是并不介意凌旭升对她们家药的评价,语气有些俏皮:“这药虽然听起来残忍至极,但还是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不是吗?” 凌温言感觉他们的重心已经开始偏离,便出言拉回话题:“我们的重点不在药上。这多出来的三人会是谁?” “我听边上知道些消息的百姓说,这死的二十四人是永宁城出来的押镖队,运货途经此处。” 四人尚未讨论出结果,几个衙门打扮的人便闯了进来,语气不善:“有百姓称你们一行与昨日发生的命案有关,跟我们走一趟吧!” 心中坦荡,自是无畏,这四人答应得倒是爽快,只是可怜了有伤在身行动不便的凌旭升。 岭南郡石林县衙门内,二十七具被一招致命的尸体被排列在地上。见几人到来,石林县令免去了虚礼,示意仵作说话。 凌旭升并未听仵作说话,他的心思全扑在那站在县令身边的中年男子身上。那中年男子个头虽不高却很是壮实,样貌和善圆滑,笑眯眯地望着众人。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男子也将目光从尸体上挪到凌旭升身上。凌旭升被他盯得不自在,便把自己藏匿在尹轩身后。 没有想象中的审讯环节,凌温言感到惊讶,还不等她发问,中年男子便开了口:“这些尸首都与我城押镖队有关。这行人押镖前皆签过死状——押镖而死,自负责任,不问凶手。” 站在他手边的石林县令一听这话,便不开心了:“张大人说的是你们永宁城的规矩。在我石林县,不认什么死状,只认王法。在我境内干出这等杀人越货之事,对石林百姓多有不利,若不抓到凶手,本官也不好向百姓们交代!” 凌温言听着石林县令的言辞,心中感慨他的正直清明,就算他永宁城再怎么强势,这里的天命正统还是那住在皇城里的云家! “我们押镖队仅有二十四人,而这多出来的三具尸体,想必就是那些起了歹心的人。押镖队行至被三人霸占的小客栈,三人见财起意,设计夺取押送之物,两方交战,无一生还,大人看我分析得可对?” 石林县令听他自顾自地编故事,怒不可遏,刚准备开口骂人,就见四个随从抬来一口大箱子。中年男子见县令没了骂人的火气,便开口到:“此次押送的物品只值这半箱财宝,县令大人为永宁城破了此案,这些财物自是当做谢礼送与您。” “这……这怎么担当得起呢!” 看着石林县令喜笑颜开的模样,凌温言只觉恶心至极,亏她之前还觉得这石林县令是个有骨气的好地方官。 “虚伪!”程蕴雪看到石林县令的转变,忍不住骂出两字。 石林县令见自己被人骂了,才想起这张大人要见的人来,看了一眼张大人并未不高兴,便忍着没有惩罚这小姑娘。 张富对石林县令的表现很满意,转头笑着对程蕴雪说到:“脏了程三姑娘的眼,是张某的不是了。” “你认识我?” 张富轻轻点头,并示意石林县令为他们几人找一个房间坐下谈事。 “在下张富,乃永宁城城主府八大管事之一。” 永宁城作为大雍朝唯一独立于云家的城池,以“通晓天下事”闻名。在唐家数十年的妥善管理之下,虽无一兵一卒,却还是迅速发展为盘踞一方的势力,手下行走八方,耳目遍布天下。 永宁城城主之下分设八大管事,分别执掌城内外重大事务,倒是位高权重。 “不知张管事有何事交代,寻我们几人前来?” 张富抬头打量起说话的尹轩,语气也和善了许多:“几位有所不知,这押镖队伍押送的正是我永宁城预备送给程家老夫人的寿礼,寿礼遭劫不知去向,在下又听闻程三姑娘游历至此,便只好请您来商讨一番。” “什么?那伙贼人劫的是我程家的东西?还真是胆大包天!” “程三姑娘息怒,”张富见程蕴雪拍案而起,连忙劝她冷静,“除此之外,在下与石林县令在现场还发现了这个。” 张富用手帕包着,从怀里拿出一块银白色长铁来,那长铁两侧开刃,顶端尖细,末端厚平,看模样像是新作的长枪枪头。 程蕴雪很是好奇地摆弄着桌上的长铁,仔细端详过后方察觉:“这是……金山外门弟子练习用的枪头!” “金山?” 张富满面笑容地称赞着程蕴雪,眼底倒是没多少笑意:“不愧是程家堡的三姑娘,一眼就认出这是金山之物。” 程蕴雪正了正脸色,解答凌旭升的疑惑:“金山使枪,弟子们用的枪头都在上刻有金山护山印,用以彰显身份。难道镖车被劫与金山有关?” “押镖车队一共二十四人,身上的伤痕与此枪头吻合。而那多出来的三具尸体身上也烙有金山护山印,确定是金山子弟无疑。” “只有金山内门弟子才能在身上烙护山印……程家与金山相隔甚近,两派之间的关系也是时好时坏。但自金山现任掌门人上位以来,金山一直老老实实,与我程家并未起过矛盾,他们何故劫我程家堡的东西?” 眼看就要定罪金山,尹轩终究是忍不住:“金山虽与程家堡有矛盾,但也是正道门派,这种杀人越货之事不可能做。” “我赞同尹公子所言。”一直未开口的凌温言拿起那崭新的枪头,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先不论金山是否会干这等下作之事,单是杀人留下这样三具极能证明身份的尸体、留下如此具有特征的凶器,这件事就不可能是金山所为。为了一件寿礼就抛下几百年的好名声,重新与程家堡为敌,与江湖为敌,这买卖怎么想都不划算。” “这位少侠同在下想的一样。这二十七人身死之处本是一间不知何时建起的客栈,而我们今日去时,客栈已经人去楼空,什么线索都没留下,处理得极为细致,可那金山弟子尸体和金山枪头却被人留了下来。这一切看起来,仿佛是有人在故意设局引着我们去调查金山。” 凌旭升见张富头疼的样子,心下打起了算盘:“实不相瞒,昨夜我们姐弟二人也住在那间客栈,不慎撞到劫镖的那伙人。后面为了躲避他们的追杀,还差点丢了小命。” 张富见凌旭升要主动提供线索,连忙为他沏了一杯茶:“公子若是知晓些情况,还烦请告诉在下。” 凌旭升一屁股坐在众人面前,右手端着茶盏自顾自的欣赏,倒也不急着说。 凌温言看不得他故意卖关子,蹙着眉头用玉手猛推他尚未痊愈的后背,疼得凌旭升哇哇直叫,却又被凌温言吃人的眼神压下了脾性。 张富瞧在眼里,强忍着笑意放低姿态:“公子还请放心,若找到行凶之人,我们永宁城必有重谢。” 听得这话,凌旭升倒来了精神,一把放下茶杯,绘声绘色地形容起那日几人打斗的场景。 “行了。”凌温言见他一直说不到重点,直接插嘴打断,“张前辈莫怪,还是由晚辈来说吧。” 张富早就想打断凌旭升说话,只是见他讲得入迷不好出言叫停罢了,此刻凌温言主动“请缨”,他哪有不应的道理。 凌温言很快便言简意赅的概括了昨晚所遇之景,提到那样貌出众的掌柜,张富提出画出人像用以通缉。 “尹轩善丹青,不如就让他协助凌姑娘一二。” 不仅是凌温言怔愣片刻,在场的所有人除去他们主仆二人,都呆滞了。 尹轩虽不是膀阔腰圆之辈,但任谁瞧见他那古铜色的皮肤和挺拔高大的身姿,都很难将其与书墨这种风雅之事联系到一起。 “咳,家母善书画,故而我也略受熏陶,今日就献丑了。”尹轩颇为不好意思,却还是不想错失这次执笔绘画的机会,自己接过笔纸,示意凌温言开始。 路遇焦彩儿 尹轩的画功确实足够好,将凌温言所描述的相貌一一在纸上勾画,形像,神态也像。 只是哪怕张富这般见多识广的人物好像也未认出此人是谁,照理说行事如此缜密、决绝的人,他这位混迹于永宁城的掌权者应当不会不知晓。 “虽然不知此人是谁,但起码我们有了这张画像,相信以永宁城的手段找到真凶不是难事。” “话虽是如此,但此事牵扯到我程家堡与金山,定然是越早告破越好。我即日便写信给父亲和金山掌门,共商良策。” “此事关乎永宁城的名誉,更关乎江湖是乱还是稳,若有诸位少侠从中协助调和自然是再好不过,张某就在此谢过三姑娘一行,事成之后永宁城必有重谢。” 四人从县衙出来后各怀心事,程蕴雪最是心急,连忙寻来笔墨修书一封向岭北郡程家堡、扶阳郡金山传递消息。 可风雨比她想象中来得还要快,她的信还没到岭北境内,傍晚时分便在岭南听到传言称程家家主得知金山派人截去永宁城献给程老太太的寿礼玉佛,大为震怒,金山与程家堡再起冲突,两方弟子已有流血。 程蕴雪担忧的并不止这一点,岭北的消息传的这么快定然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甚至可以说是故意散播,以挑起争端,父亲不是冷静性子,若被人刻意误导,恐酿成大祸! 玉石稀贵,前朝时为王公贵族独有之物,后战火纷飞,大量玉石得以流落民间,供人赏玩,但那也没有撼动玉石的地位。 武林大会刚过不久,昆池山上的昆山派在今年险胜程家堡,当选武林盟主。永宁城因为特殊的地位,一直是江湖以及朝堂的风向标,每年讨好各门派所送出的礼物数不胜数,但都不及此次玉佛珍贵。 此事一出,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永宁城如此讨好程家堡,定然是更看好这个门派些,下次武林大会说不定又要换牌;更有甚者说昆池山武林盟主的凳子都还没坐热,就要被永宁城赶下来了。你一言我一语,这下程家堡自然也是惹得昆山一派不快。 接下来几天里,除了养伤的凌旭升,其他三人都奔波于这桩漏洞百出的金山劫杀案,张富临走前已给石林县令打过招呼,三人调查起来倒也没有阻碍。 只可惜尚未来得及发现端倪,西边的巴汉郡突发叛乱,大批流民涌入岭南,紧随着的是溃败的残兵与乘胜追击的叛军,四人只能仓皇离去,快马加鞭赶路前去岭北。 “驾!”尹轩驾着马车行驶在泥路上,凌旭升在旁倚着车厢睡去。 听着马车内时不时地传出娇笑声,再看看一旁安睡的凌旭升,尹轩的脸上写满了笑意。 然而这种平和的情景没有持续多久,一旁的树林里突然跑出来一名衣衫褴褛、面色惶恐的女子。 尹轩见状立马勒紧缰绳,以免该女子葬身于马蹄之下。 受惊的马儿引得车厢猛烈抖动,被惊醒的凌旭升立马抓住车门稳住重心,却不想一个粉色身影从马车内摔出,直直撞在凌旭升的胸膛上,两人都失去支撑,双双滚到泥地上。 待到尹轩稳住马车,凌温言便立马跑出车厢,看起来有些许焦急:“凌旭升!蕴雪!你俩没事吧!” “我没事!不用担心我!” 凌旭升一脸痛苦的护住身上的程蕴雪,闻言开口:“咳咳咳!你没事我有事!” “对不住对不住!”程蕴雪想到凌旭升身上的伤还没好全,满脸歉意。 “请救救我!求求您!”两人互相搀扶着起身时,那名慌慌张张跑出来的女子噗通跪在尹轩面前,扯着他的衣角。 尹轩见状微微皱眉,女子似乎以为他不同意,立马磕起头来,哪怕额头上已经被磕破了,她还是使劲磕头,仿佛察觉不到疼痛。 四人还来不及说什么,只见几个家丁打扮的男人便出现在树林边,还拿手里的粗木棍指了指那个跪在地上的女人,语气凶狠:“在那!那个贱人在那!” 看那家丁凶神恶煞,程蕴雪当即挡在女子面前,拦住他们:“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要做什么?” 为首的家丁趾高气昂,一脸高高在上的模样:“哪来的黄毛丫头?这贱人是我家少爷买来的丫鬟,半路要跑,我们才要抓她,你少在这碍事!” “不是这样的!女侠,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自愿的!”女子听了这话立马反驳,语气微颤,带着些许害怕和怨恨,“小女父亲是名郎中,他们秦家前些日子掳了我爹去为秦家老爷寻什么治病良药,我爹不肯依他们便以小女的性命去威胁……小女一直得不到爹爹的消息,一打听却是听说爹爹在取回药之后,被心狠的秦家人给打死了!小女想找他们秦家理论,却被数人追杀,他们甚至谎称我父亲临死前将我卖给他们,生死随他们处置,可却连一个凭证都拿不出来!” 家丁听着女子的话,立马反驳:“胡说!真是个疯婆子,你当街污蔑我秦家,我们只是奉命给你一顿打,哪有要杀你?你这条贱命我们还不愿收呢!” “你们才是疯子!你们秦家在澧县作威作福!迫害了多少老百姓!方才有位公子要救我,还被他们打昏了过去,现在不知是死是活!人还在不远处的林子里躺着呢!”女子含泪大喊,旋即转头扯着程蕴雪的衣角立下毒誓,“女侠明察!如若小女今日所言有半句虚假,便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凌温言看见不远处一身形修长的男子扶树而立,衣衫不整,额间有血,想来是这女子所说的好心人。 程蕴雪稍稍整理衣物,一声冷哼,抢在凌温言前头说道:“哼,本姑娘最看不得这种仗势欺人的事,正巧这些天心情不好,全尸也不给你们留!” “看来我与三姑娘想到一处去了。”凌温言握紧剑身,蓄势待发。 不等她们动手,尹轩已经枪出如龙,迅速敲晕一个小厮杀鸡儆猴,吓得剩余的人慌忙逃去。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明显被尹轩干脆利落的动作震惊到,久久才回过神来:“小……小女名唤焦彩儿,多谢恩人!” 那醒来的男子已经走到马车边,腰间配的折扇加上那张白净的脸,书生之气不言自显,他自嘲道:“看来出门在外,果真还是要有些功夫在身上才行啊。” “在下赵殷,多谢各位出手相助。敢问少侠大名?” “哼哼,本姑娘乃岭北程家堡三姑娘程蕴雪,这几位都是跟我随行的大侠。” “赵殷在此多谢程三姑娘救命之恩了!赵某手无缚鸡之力却还要逞强救人,倒是让几位看了笑话。” 凌温言赞赏地看着略显狼狈地书生公子:“公子也是侠肝义胆之人,他们人多势众,赤手空拳自是敌不过。” “姑娘过誉,赵某也是看不得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以往总觉得可以理服人,今日见到这位兄台的枪法才觉得果然还是拳头下才有威信。” “赵公子哪里的话,若非您方才拼命阻拦他们几个,我怎能拦下这几位恩人!你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焦彩儿说着说着又要跪下,凌温言连忙扶住她轻飘飘的身子。 “那几个小厮怕是要回去寻人,你们二人若是在此地久留必定有危险,不如寻个去处,我们护送你们前去。” “小女已是无父无母,无家可归之人,恩人去哪我便去哪!小女便是给几位做牛做马,也还不尽这份恩情!不如就让小女在您几位身边为奴为仆吧!” 凌温言平日并不喜人服侍,便开口拒绝:“我们姐弟二人出门在外没有个安定的住处,也无需仆从。” 程蕴雪见状接过话茬:“既如此你便投奔我程家堡吧,程家堡家大业大,自是有属于你的好去处。” 安置好焦彩儿,程蕴雪看向赵殷,他接到目光,行礼道:“若大侠们方便的话,将在下护送到岭北郡就好。” 尹轩看了看自家这辆娇小的马车,里面容纳两人已是极限,若是再来两个,还有个男的……定然是坐不下的。 “大侠们不必担心,赵某有马车在前边的。车夫刚才去林中如厕,将马车停靠在路边,赵某这才遇见焦姑娘。” 几人交谈间,赵殷的车夫匆匆赶来,众人这才欢喜离去。 “尹大哥,从刚才起你的脸色就不太好,怎么了吗?”凌旭升背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方才的突发状况也只是压到手臂并无大碍,他靠坐在车厢前,见尹轩面色并非轻松,发问。 尹轩的目光短暂停留在年轻车夫的腰后,瞥见那在太阳下闪着寒光的银色匕首后,迅速挪开视线:“赵殷的车夫很是年轻,但魁梧如山,步履稳健,不像个单纯的驭马之人,不明敌友,路上多加留意。” 一行六人为照顾凌旭升的伤势走得并不快,却也不敢停留太久,直至日落西山才决定在岭南岭北交界处寻间客栈休息。 只是几人都还没来得及解衣入睡,秦家人便找上门来,客栈老板甚至帮着忙对他们几人进行报复。 凌旭升忍着伤痛从床上起身收拾行囊,喊道:“搞什么啊!我们怎么一直在被追杀!” “真是赶巧了,跑到人家的店里住,这不是等着被杀嘛!” 程蕴雪与尹轩努力应战,掩护手无缚鸡之力的焦彩儿和不便出鞘的凌氏姐弟,至于赵殷那边,他的车夫到了如此危难关头仍旧没有出手杀敌,只是游刃有余地保护雇主上马车。 赶了整日的路,刚才为保命逃跑时又牵动到伤口,凌旭升本结了痂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浸满后背,很是吓人。 情急之下凌温言与程蕴雪交换武器,催促她去赵殷的马车上给凌旭升止血,自己则是准备与尹轩打配合,阻挡家丁和客栈打手。 赵殷上车的步子被扶着凌旭升的程蕴雪、焦彩儿二人打断,刚准备上车挤一挤就被尹轩提着放到他们那辆车上。 刀剑乱挥、血迹横飞,吓得他跳下车也不是,钻进马车内也不是:“诶,不是,我什么都不会啊,你们这辆车也太危险了!” 年轻车夫赶马技术颇高,不见慌乱,也正得益于此,几人处理伤口的进度飞快,就差最后一步时,突有羽箭飞来射中马腿,两辆马车陡然失去控制,受惊的马儿四处逃窜,车内几人撞得晕头转向,很快便失去意识。 程蕴雪再度醒来时天色尚未亮白,马车已经冲下山坡四分五裂,赵殷的车夫与焦彩儿不知所踪,只剩面色苍白的凌旭升躺在边上,不知生死。 她连忙拿着一直未曾松开过的程家秘药,确认凌旭升还有几口气吊着之后将他翻个身,重新为他处理伤口。 血色已将衣物粘黏在一起,程蕴雪看着触目惊心的伤口只得小心翼翼地轻轻拨开,弄得一手血腥气,可她再怎样露出嫌弃之色,也不敢暂停片刻,生怕耽误了时间,救不回凌旭升。 凌旭升很快便被痛醒,意识却仍旧模糊。程蕴雪只能先站起身观察四周,发现若要回到原先的的路上,就必须向上爬坡。 如果只有她一人在此,那定是能轻松跃上的,可这里还有一位失血颇多、神志不清的伤患。 抬头望天看不见星辰,天雷滚动,这可不是个好征兆。 程蕴雪咬着牙扶起凌旭升,当带着两个人的重量迈出步子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右腿骨貌似发生了错位。她不免得抱怨起自己在关键时刻出岔子,却还是忍着痛深一脚浅一脚地带着凌旭升去寻找避雨之处。 还未等程蕴雪走远,凌旭升稍稍恢复神智,血手扯下一节碎布,叫住她:“等等,在路过的地方,弄点标记,免得迷路……也方便他们来寻……” 在时醒时昏的凌旭升指挥之下,程蕴雪拿着碎布在沿途树干上打上一个又一个从未见过的结,这种结打起来简单快捷,却不失牢固,只有轻轻捏住特定的一角往外拉,才可轻易解开。 夏日雷雨来势汹汹,豆大的珠点冲刷着红土,赵殷驮着凌温言艰难地行走在密林之中。 “前面,有间木屋。”凌温言头上盖着赵殷的外袍为二人避雨,手里拿着程蕴雪的剑,轻轻拨开低垂的树叶,目力极佳的她一眼便看见隐藏在雨幕之中的猎户小屋。 凌温言看着赵殷利落地生火、铺床,脱衣的动作微顿:“你一介读书人,做起这些事来倒是麻利。” “哈哈,赵某这几年在赶考路上遇到这样的情况可不在少数,久而久之便熟练了。”赵殷一边拉起竹竿横在房间中央,一边回答。 他将二人湿透的外袍搭在竹竿上,做成一道简易的屏障:“凌姑娘,若内里衣物、鞋袜湿了就放中央烤烤吧,你可以到屏障后的木床上休息一下。” 凌温言并未客气,两人各自卸下濡湿的物件,隔着屏障背对而坐。 “凌姑娘一行可是要到淮南郡去?这几天我可是瞧见好几拨像你们这样的少侠往北边赶路呢。可是为了那万霄门的纳才大会?那儿确实是个好去处。” “你对万霄门很了解?” “万霄门作为江湖后起之秀,发迹于四年前,当时正值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落幕,江湖门派洗牌换位,程家堡继续稳坐盟主宝座。本来各门各派的排名就要定下,哪知这名不见经传的万霄门横空出世,其下四堂主之一的雷鸣堂堂主——于海夜闯万花门,一对霹雳双锏与万花掌门李巧芝打得难舍难分,天亮之时竟是这于海更胜一筹。也是当夜,另一位堂主竟然手刃罗刹谷二老之中的崖无义,惊动整片武林,至此万霄门这才打响名号,在武林中活动起来。” 对于后面这位堂主,凌温言有所耳闻,听说是顾家庄的遗孤,但还是很难相信那位只稍稍长自己三岁的女子有这样的本事:“罗刹谷行事神秘,崖无义武艺高深莫测,四年前那位雁回堂堂主也不过是十九岁的年纪,是怎么将他杀死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小生到底不是江湖中人,或许程三姑娘更了解些。不过单凭这两件事,足以证明万霄门的实力了,更何况这几年朝代更迭,叛乱四起,流民四散,可万霄门所在的淮南郡百姓多安居,也足以看得出其为民为世之心。” 听完这些话,凌温言陷入沉默,也有些理解父亲为何指名了要去那万霄门,后起之秀前途无量,又是切实为安世态所存在的正派,确实是个好归处。 待她顺利进入万霄门,便接父亲下山去淮南郡吧。 凌旭升的情况并不好,甚至可以称得上糟糕的程度,即使隔着两层衣物,程蕴雪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烫人的温度。 岭北世家的娇姑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平日里出门在外遇到麻烦都有尹轩解决,可如今她与其他同伴失散,只得靠自己。但她到底不是专业的大夫,随身也只带着愈合伤口的秘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发烧不知所措。 “热……” 程蕴雪听见凌旭升呓语,越发害怕,连忙拿出用雨水浸湿的手帕敷在他额间:“你当然热啊,你现在应该是那什么伤口感染、发烧。可别死啊,我去给你找东西散下热。再坚持坚持!不然我不好跟温言姐交代!” 高烧并未有退去之象,程蕴雪经过一番思想斗争,还是觉得救人要紧,念叨着失礼莫怪解开凌旭升的衣襟。 “嚯,还真没看出来,武功不强,身材倒是不错……”程蕴雪简单为凌旭升处理裂开的伤口后,又不厌其烦地为其擦拭身体以图降温,末了才细细观察起他略显精壮地身体,不免感慨。 此话既出,她明显感觉到眼前之人身形微僵,才降下去一点的温度再度涌上,疑惑间程蕴雪抬眸望去,方才还昏迷着的凌旭升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此时正又羞又愤地盯着自己看。 程蕴雪恼羞成怒,将帕子甩到凌旭升的脸上连退数步:“你,你既醒了还装什么哑巴?存心看本姑娘的笑话?” “咳咳……”凌旭升伸手拿下那粉嫩的手帕,也不知是因着发烧还是因着别的,面色涨红,半天才出声要水喝。 程蕴雪没好气地将囊袋扔过去,不愿近他身边半步,生怕再想起方才自己失态还被人抓包的情景。 这事要是传出去,她还要不要见人啦! 烦闷无聊的程蕴雪托着雪腮静观风雨穿林打叶,雨露落地间飘来一声轻轻地道谢,待她扭头回看时,凌旭升已经再度陷入昏迷。 “雨停了。”凌温言开窗发现雨停,连忙准备收拾收拾出门寻人。 赵殷也开门观察了一番,掩门道:“不过现在外面天色昏黑,脚下泥路湿滑并不好走,不如待明早再去吧。” “凌旭升有伤在身,我不放心。”凌温言说罢便抱剑翻窗离去,赵殷不得不慌忙取下火把跟上。 二人互相照顾着寻路,顺利找到程蕴雪所留下的标记,也遇到满身泥泞的尹轩。 凌温言自是知道这样的结子是凌旭升授意绑的,便毫不犹豫地跟着绳结指示的方向走去,倒是赵殷对着碎布制成的结观察半天,凌温言喊了几声都不曾答应。 顺着标记,二人很快便在一处山洞里找到了昏死的凌旭升和困得不行却不敢入睡的程蕴雪。 程蕴雪一见同伴,欣喜万分,一把子扑到凌温言怀里,泪眼汪汪:“你们可算来了!” 凌温言无心安慰程蕴雪,敷衍抚慰片刻后赶忙来到凌旭升边上,长眉紧蹙:“情况不好,我们得抓紧时间走。” “此地离岭北并不远,可马车尽毁,良马俱失,赶路到最近的车马行起码得一天一夜不停歇。”尹轩此刻也找到这里,满身泥泞,想来是去探路了。 此处轻功最好的当属程蕴雪,可以她的身量再加上负伤的腿,压根带不动另一人。凌温言看出程蕴雪的为难,也是在此时注意到她行动不便的右腿,便蹲下按照亲爹所教方法,为程蕴雪将错位的腿骨复原,动作之干脆利落,让程蕴雪心生佩服。 尹轩见状上前,将火把塞到凌温言和程蕴雪手中,背起凌旭升:“留在此地也不是个办法,先走,其他的路上再想也不迟。” 山路湿滑难行,也幸好几人相伴照应,不消片刻便爬回官道。 与此同时,火光如长龙照亮黑夜,一阵叮铛相撞声后,程蕴雪听见焦彩儿的声音:“快!你们家姑娘就在前边!大夫呢?那还有个伤患!” 向前望去,只见焦彩儿和赵殷的车夫领着一众佩剑之人举火把赶来,随行的还有几个大夫。 原是焦彩儿醒得早,见唯有那身强体壮的车夫喊得醒,便叫上他动身去岭北郡搬救兵。车夫果真深藏不露,轻功极佳,就算是带上个焦彩儿也可轻松越岭赶路。程家堡也不愧是岭北大族,甫一进入岭北地界,报上程三姑娘的名号便有程家人出动,一呼百应,浩浩荡荡。 程蕴雪只稍稍瞥一眼来人的腰牌,便认出这是程家堡的,高兴不已:“是程家的人!他们来救我们了!” 为首之人眼神示意大夫上前接过凌旭升,自己则是单膝跪地抱拳:“程家堡弟子程成见过三姑娘、尹公子!” “我认得你,八叔叔家的成哥哥,你快快起来!若非你及时赶到,我们还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大夫!” “要谢就谢那边两个,轻功行了一个时辰不停歇,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在县里逢人就报你的名号,若非他们二人苦心,我们都不知你遭遇危险。” 程成没有急于寒暄,他细细打量程蕴雪上下,颇为紧张,唤来随行的医女、马车:“你受伤没有?先上车。来人,赶紧来给三姑娘好生检查一番。” 程成虽对外称的是程家八老爷的嫡亲儿子,但实际上只是程八在乡野偶遇的孤儿。不过他悟性颇高,又是重恩之人,程家对其也极为信任,年纪轻轻便让他同各房长子一样,奔波各地代为处理门中各事,也正是如此,才让程蕴雪一行今日能顺利得救。 “其余诸位,程家皆备下马车,近日岭南岭北并不太平,为各位少侠安全着想,还请共同前往程家堡小住。” 从并肩骑行的尹轩处得知几人如此狼狈的原因,程成冷笑:“区区秦家也敢对我程家堡的人动手?程孝,明日起秦家老爷用来吊着那条命的药材就没必要继续卖了,免得让别人觉得我们程家堡好欺负。” 秦家老爷身体不好,又逢乱世,药材难寻,程家堡势力庞大,早已成方圆百里内最大的草药商,秦家在旁处找不到的药材,程家比比皆是,故而每月还得从他们这花高价买续命的药草煎服。 秦家后辈无为,家里就一个秦老爷能主持大局,如今断掉这味药的来源,亦相当于断了秦家的命。 程成因有任务在身,便只在岭北边城为几人找了个歇脚的地养伤,日后自有青河县本家派人来接。城中最好的大夫都被他叫来为凌旭升治伤,但他被带回来时已是吊着一口气,这天夜里在鬼门关来来回回好几次,直至天亮时分才安稳些。 赵殷趁着程蕴雪与程成叙旧的空子溜入凌旭升的房间,却没想到屋内还有一人。 凌温言整夜未眠,稍有动静便有所察觉:“赵公子这几日也颇为劳累,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赵殷的眼睛飞快扫过桌案上那被藏在剑袋中的两柄剑,对上凌温言满是倦色的眼睛:“凌姑娘昨夜辛劳,先下去歇息吧,白日里换我守着就好,若是凌公子醒来见你这般样子定会自责的。” 支走凌温言,赵殷立马上前打开剑袋,细细观摩,面露痴迷之色,转而来到沉沉睡去的凌旭升床边,从怀中掏出美玉,朝虚空一喊:“庄毅。” 年轻车夫不知何时出现在房梁之上,闻言他一跃而下,接过那玉后无声离去。 盯着凌旭升的脸,赵殷的眼神逐渐偏执可怖,言语间皆含妒火:“凌剑圣,我找您找得好苦啊。” 就这样休养半个月,凌旭升终于生龙活虎。程蕴雪每每见到他总会想到那日在山洞里的事,倒是凌旭升像个没事人一样,想来是当时发烧神志不清,已经不记得那事。 这样想着,程蕴雪困窘的内心才好受些,不再躲着凌旭升走。 凌温言也收到父亲回信,信中并未反对她前往程家堡,众人欢喜,只等着青河县本家派人来接。 这段时间里总听程蕴雪念叨程家堡何其庞大,长这么大第一次下山的凌温言自是对这个以家族血缘维系的门派兴趣浓厚,更何况这里曾是母亲生活过的地方,而她父母隐居前拜别亲友的最后一站,便是这程家堡。 尹轩知道当年的一些内情,刚想着该怎么委婉地劝导凌姑娘遮盖容颜,却没想到她已经将面纱重新戴上,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此番领头带队的是和程蕴雪同出一脉的长房大公子程佳赜。 见到一母同胞的哥哥,程蕴雪自是万分开心,热络的向他介绍起随行的几位伙伴,当然也在尹轩先前的提醒下故意模糊掉了凌旭升与凌温言的来历,捏了个同音姓氏介绍过去。 程佳赜虽长得温润如玉,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武痴,为人大条,也并未注意到这些细处,一路上对凌氏姐弟多有照顾,见他们使剑甚至还主动要求比试一二。 几招过后,程佳赜落败于拿程蕴雪佩剑与其比试的凌温言,他坦然拱手道:“林姑娘真真是女中豪杰,在下佩服!” 程蕴雪仗着轻功好,坐在树上观战,见程佳赜败北,立马拍手叫好:“嘿,前些年在大哥手里吃的败仗,凌姐姐帮我扳回一城啦!” “你这丫头,若你的剑术能有林姑娘的一半,父亲也不必成天为你惹祸焦头烂额了。”程佳赜接过仆从的帕子擦拭汗液,努力维持玉面君子之相。 “这么些天在外历练,我的剑术可是长进不少,不信的话……凌公子,要不要与我来比一场?”程蕴雪挑选对手的目光落在一旁低迷的凌旭升身上,巧笑倩兮。 他的伤治疗太久,凌温言怕他有什么好歹便一直没让他摸剑,心中早已憋得慌,此刻有人邀战,他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不等凌温言出言阻挠,他眼疾手快地拔了身边程家人的剑出来,率先站到中央。程蕴雪也翻身下树,顺手抽走一把不属于自己的剑。 两位新秀蓄势待发,众人屏息凝视。 凌旭升率先出招,一剑直出喉间,程蕴雪抬手格挡,顺着剑势横扫敌人腰腹,凌旭升快速向后一步退开,手上也没闲着,挽个剑花挡住程蕴雪的进攻。 二人打得难舍难分,却都不知疲惫,周遭看客都无聊地捧着食物边看边吃起来,二人的比试还在继续。 直到最后尹轩一杆长枪袭来,这才被迫中断。 这场比剑凌旭升打得酣畅淋漓,一路伴随的消沉心情此刻已经无影无踪,用过饭后还要拉着程蕴雪复盘,认真分析方才的一招一式。 “这块牌子是做什么用的?”凌温言瞧见护送几人的程家弟子人人佩戴一块木质腰牌,支开凌旭升后好奇出声。 程蕴雪看了眼那青绿色的腰牌,又看了看大哥身上的红色腰牌,道:“这是我程家象征身份的腰牌,正面刻有‘程’字,不同职责用不同颜色标识,如程家堡六部掌事用墨色,各部下属则用红色,而本家亲卫皆用青绿色,其余弟子用原色腰牌;背面则写上腰牌所属人的姓名身世。腰牌是程家堡弟子凭证,也是尤为重要之物,从不允许遗失、损毁。” 旁边行过一支规模不小的盔甲军队,黑幡迎着烈风滚滚,银线绣着的“楚”字彰显主人不凡的身份。 凌旭升见赵殷神色不悦便试着搭话:“这支军队应当是去平叛的吧。” “如今战乱四起,南方多郡又饱受洪水瘟疫折磨,百姓苦不堪言,门阀武将却仍金戈相操,此般景象真不知何时能休。只是不知道为何去巴汉平乱怎会借道岭北,更何况这是北上的方向……” 岭南岭北由一道东西走向、绵延不绝的山岭划分,岭南郡西边接壤巴汉郡,岭北郡向西是扶阳郡。岭南向北是定原郡,他们往北走压根到不了巴汉。 “四王发兵动摇太多人心,恐怕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要先发制人。” “淮南与岭北之间夹着的定原郡一直为它东边的吴王所觊觎,总是在边界制造骚乱。想来这些人是去治治那位吴王殿下的吧……只是啊,岭北和岭南东旁边的河定、闵溪两郡洪水未退,死伤无数,甚至已有瘟疫发生却没人搭理,一帮子人的脑袋都往这战场土地里搭。得其沃土,不予以良种,空糟践也。” 凌旭升看着眼前这望不到尽头的绵长队伍,随口道:“可以将人踩在脚下的权力自然是比让他人安生更有吸引力,若我以现在的的身份定然是要谴责他们一番,可若哪天我也站到他们那个位置上,恐怕也和他们一样了。” 赵殷趁机打量着说出这番话的凌旭升,摇着头哑然失笑,是在笑他不知天高地厚还是笑人心无常。 程佳赜时刻关注着不知底细的赵殷与那车夫,此刻见赵殷正与凌旭升聊天,便趁势端着碗坐到擦枪的尹轩身边:“焦彩儿的身份已经勘察无误,无须担心,但怎么不见你在信上提起的那年轻车夫?” “赵殷说那是从车马行雇来的车夫,人刚到边城就离开了。” “此人既说只用送至岭北郡即可,怎又改了主意要一路同行前往青河县?” 尹轩摇头不知,虽不清楚这布衣书生究竟是何身份,但他们人多势众,若他是敌也不怕他一个,若不是敌人便算是做个顺水人情,指不定哪日就能派上用场。 赵殷在青河县外下车挥别众人,而挂着程家堡牌子的马车刚踏入青河境内,便有百姓欢迎,程佳赜一一派人打发了去。 凌旭升坐在车前,好不惊讶:“程家堡还真是得民心,光是见到程家的车马,便有礼相送,争相感谢。” 程蕴雪颇为自豪的声音从车内传来:“四王叛乱弄得世道不平,程家堡护佑一方百姓,他们自然心存感念。” 再转头看向这一路走来都稍显寡言的凌温言,又道:“温言姐,你们今日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一大早我便带你去看看我青河风光,可好?” 凌温言点头称好,转而又沉浸到自己的心事里头。 程家堡很快便到了。 一座依山而建的宏伟石堡矗立在众人面前,规格阔大的木门连着石墙向后延伸,木门前两尊石狮高大威风,写着“程家堡”三个大字的牌匾下,乌泱泱站着一众罗衣女子。 尹轩看见站在众人中央的程家主母,心中不免为三姑娘捏了把汗:“三姑娘,主母也到了。” 程蕴雪借着车帘观察了一下大致情形,强装镇定:“不要慌,有客随行,她们奈何不了我。” 马车停稳,主母虽脸上带着笑意,但终是不及眼底,尹轩在程家堡生活这么多年,自然很熟悉主母这副样子代表着什么。 几人一下马车,诸多夫人姑娘便围了上来,有嘘寒问暖的,也有含枪带棒的。 “三姐姐出发时那样毅然决然,还以为真要在外闯出一片天地呢,这才几天啊,就铩羽而归了?还劳累大哥哥去接。” 说话的黄衣女子脸上难掩幸灾乐祸之情,程蕴雪好似没听见她的挖苦,热情地向几位客人介绍到:“好姐姐,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我那庶出的四妹妹程佳怡,别看她个子矮、长得一般,脾气还差,耍‘剑’可是一绝的。纵使是我那一母同胞的嫡出大姐姐,哦,就是路上同你说过的那位程家才女,有时也敌不过她。今日怕是又在她手底下吃亏了,都不肯出来接我这个妹妹哩。” 程家虽为武门,但也有大家族的冷血森严的规矩,家中未出阁的女子鲜少在外抛头露面,故而类似今日这种举家出门欢迎来客的事,从不让未出阁的姑娘来做,今日程蕴雪嫡出的亲姐姐都没破例来这大门,她程佳怡一介庶女怎能坏规矩。 程佳怡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都想不出该如何回怼。 程蕴雪这样明嘲暗讽一番,族中长辈这才注意到程佳怡竟然也混入其中,一旁的二叔母便顺着程蕴雪的话道:“三丫头这是哪里的话,佳妍对你素来疼爱,怎会不愿意接见你?那丫头平日里不知多想你呢,只是这家有家规,哪有未出阁的姑娘出来迎客的道理呢?” 平日里最重规矩的三叔母也跟着开口斥道:“四丫头还能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进家去!” 白脸唱够了,主母庞氏自是要站出来唱红脸,她热切地看向程蕴雪,一双手又是抚摸头顶,又是握住手掌:“好了。佳怡也是思念姐姐罢了,今日蕴雪携朋友归家是喜事,就莫要在门口耽搁时间,快快进去吧。” 凌温言这才注意到这位装扮朴素雅致的妇人,五十来岁的年纪却不显老态,走起路来上身纹丝不动,下盘极稳,也是个武艺高强之人,但通身还是散发一种慈母才有的温柔气场。 ……原来这便是程蕴雪的母亲,若我的娘亲还活着,或许也是这般亲昵待我,母慈子孝。 一进程家堡的大门,又围过来一干少年男女,是程蕴雪的姊妹兄弟们。 为首的是面色略白于他人,看起来颇为孱弱的女子。 众人很识趣地围在她身后,不敢僭越半分。 凌旭升正犹疑此人身份间,她小唇轻启,轻如柳絮拂过水面的声音在众人的礼让下也清晰入耳,倒是温和可人:“终是肯回来了?可有想过阿姊?” “姐姐这是什么话!这么些天里蕴雪无不思念姐姐,不只是大姐姐,二姐姐五妹妹六妹妹……大哥哥三哥哥四哥哥……程家堡里的所有人,我都思念得紧呢!” 原来这位如柳枝般纤弱的女子,就是那文采过人的程家长房大姑娘,程佳妍。 少年时也是天资聪颖的剑术奇才,只可惜后来因为冬日落水,寒气入体,身子骨再也经不起折腾,便退居幕后,现下是程家堡主宾部的三把手,程家堡对外交际之事,无不是她帮忙着操持。 “你惯会夸口,若真思念,怎不见写信给我!”说话的是挤在边上的小女孩,垂髫的年纪,打起趣来却算得上是伶牙俐齿。 “我可是出去给祖母挑选礼物贺寿的,哪有这闲工夫!” “噫,祖母的礼物没看见,倒见雪姐姐一身伤的回来!” 小女孩这般说辞,想来是已经知晓他们一行人遇险的事了。 “你这丫头!” 程蕴雪作势要打,小女孩极为熟练地躲开,众同辈们也因着二人的对话举动乐作一团。 程蕴雪照样遮掩了凌温言与凌旭升的身份,只道是岭南郡来的少侠,一路同行,故而程家的长辈们对这两位初入江湖的小辈们颇有兴趣。 “我看你们两个也是会用剑的,师从何方?此番历练过后可还要回去?程家堡可是天底下用剑高手云集的门派,要不要做我程家弟子试试?” “老六家的,你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刚从演武场上赶来的六叔母还凑在跟前,二叔母又紧随其后。 二叔母也用着同六叔母一样渴求的目光来到凌氏姐弟面前:“我都还没徒弟呢,论资排辈,你还早个三五年。” 凌旭升眼见妯娌间即将发生摩擦,有些紧张,无措地目光投向出神的凌温言。 已坐上主位的庞氏忙笑道:“好了,你们可别吓着人家。别看现在这两位叔母不对付,平日里可都是窝在一起研讨剑术的。你们一路所经历的事尹轩早已修书告知与我,她们向来是惜才的,听闻你们二人剑术颇佳,便动了这心思。” 程家堡虽以血缘为主,但为谋发展也是允许家中女眷收外姓之徒的,只是这些徒弟与程家本族弟子总归会有些差别,比如程家堡六部掌事之职,只可让本族担任。 家中这些叔母们平日里最爱的便是四处网罗,寻找弟子人选,故而看见有才之人,自是不能轻易放过。 五叔母平日里为人最为慎重,见凌温言始终一言不发,又遮去面目,没忍住问:“林姑娘与我家蕴雪既是同行伙伴,为何始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此话既出,瞬间压住厅堂里的热闹氛围,程蕴雪想起尹轩在路上的叮嘱,她尬笑着上前准备信口编一个理由,凌温言却是抢在前头:“回这位长辈的话,温言自小起脸上便长有巴掌大的红痕胎记,家乡人多言丑陋,温言……温言终年与这面纱为伴,终是没有勇气取下它……” 在座夫人都为人母,而程家堡的女儿们也有不下七八个,这般话说得百般无奈又暗含悲伤,满堂怅然。 五叔母自觉冒犯,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是我多嘴了。听闻得天眷顾者势必会被老天爷在身上留下些不同于常人的东西,你脸上的痕纹必然也是。你年纪轻轻便有此等武艺,他日定是旷世奇才。” 五叔母说完,便立马有其他的人上前抚慰,凌温言也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阵仗,频频望向凌旭升。 凌旭升得到眼神暗示,赶忙将程蕴雪推出去。 好在程蕴雪是个机敏的,三下五除二便解了凌温言之困,又聊了几句便带着二人离开了厅堂,朝住所走去。 程蕴雪很是讶异凌温言在不知内幕的情况下主动帮着掩盖身份,她这个三姑娘也是前几日在尹轩口里得知程凌两家在十一年前有更大的过节。 尹轩自然也怀疑为何凌温言与凌旭升都没有对程蕴雪异常扭捏的态度感到不妥,但也不敢套话,免得弄巧成拙,恶化表姑娘与程家堡的关系。 月下思母 将人送到住处后尹轩便离开,不曾想在转角碰到专程来寻他的程佳妍。 二人随意找了处亭子坐下,并无侍从在左右。 “蕴雪顽皮,你这一路上也费心了。此番南下可有伯母的消息?” 尹轩自小以护卫身份在程佳妍院中长大,二人相伴成长感情甚好,他极为熟练地主动为程佳妍斟茶。 此番随程蕴雪离开程家堡一是程佳妍放心不下妹妹而专门授意,二来他自己也想探查一番那桩萦绕心头多年的事。 许是对毫无线索早已看惯,他脸上并无多大波动,只是无奈摇头。 “刚才在府内为何没见到长房的公子们?” 程佳妍正正脸色:“因玉佛一事,金山与程家堡矛盾再起,这些天来岭北因此发生的大小摩擦少说上百,三弟和其他几个弟兄正忙着处理这些事呢。前天街市上还发生了斗殴流血,据说金山掌门弟子因此受伤,程家堡也死伤二人,父亲和几个叔叔正在那边。好在蕴雪书信到得及时,父亲已经得到消息,正巧金山大弟子也在,想来他们会有合适的打算。” “永宁城讨好程家堡的消息传播的太快,可见幕后主使准备之充足。相比于金山,更让我忧心的是刚坐上盟主之位的昆山派,出了这样的事后昆池山对程家堡多少心怀不满,五叔叔在昆池郡的庶务多受刁难。而今已事出多日,永宁城缄默不言,程家堡可谓百口莫辩,八叔还为此事专程动身去拜访永宁城。” “厉虎是个明白人,此事定当会有顺利进展。” “不说这些了。我瞧见府内丫鬟奴仆多在忙活,是为了老夫人的寿诞?”尹轩小心翼翼地将程佳妍爱吃的桂花糕推到她面前。 少女倒也不扭捏,随手拿起一块塞到嘴中,素来恬静的脸颊上也浮现欢愉之色:“自然。祖母虽不愿大办,但老人大寿还是得风光设宴的。母亲将此事交于我操办,我可得好生准备着。” 尹轩看着她纤瘦的身躯,鹰眸中竟有少见的心疼之色:“如今我回来了,若有需要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 二人在这边聊天叙旧,另一厢却没这般安宁。 经过短暂休息后,程蕴雪亲自领着凌氏二人参观程府。 程府内供家眷闲暇时练习的演武堂从规模上来说虽比不得程家堡外头的那个,但也是各种样式的剑器都有,制作之精良并不输于它。 此刻演武堂热闹非凡,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公子姑娘和家丁侍女,三人拨开人群才得以看见场地中央比试的程佳怡和二房长女程佳妙,二人皆是修习《程家女式剑法》的好手,这样的对决可是难得见上一眼,故而就算是向来与程佳怡不对付的程蕴雪此刻也招呼着凌温言与凌旭升认真观摩。 程佳怡大抵是今日被程蕴雪等人气着了,下手都带着丝丝狠厉,招式之间衔接得比以往都要快,旁人只见佳人手腕纷飞,步履轻翩,方才还略显轻松的程佳妙一下子落了下风。 平日里他人只道《程家女式剑法》招式太软,不具力量,此刻见到程佳怡剑法以柔拆招、柔中带狠,才咂摸出其中精妙。 程佳妙与程佳怡比剑不下数百回,自是知晓她在此剑法上的造诣远高于自己,每每比试结束二人复盘,她都能从中受益匪浅。程佳怡也慷慨相授,比剑时会收着力道,以教学为主,可今日不知道是发什么疯,下手如此逼人,以至于她逐渐变得被动,只能防守,无力进攻。 二人的比试以程佳怡一招横扫震开程佳妙手中剑结束,那柄被击飞的剑直挺挺地插在凌温言面前,众人目光遂停留到她身上。 程佳怡早就看见他们三人在旁观看,粲然一笑:“听尹轩哥哥说林姑娘剑术了得,不知今日可有幸比一比?好让我开开眼界,看看你这旁门左道的剑法,究竟是不是言过其实。” 这番话说得甚是无礼,可众人的确对尹轩夸赞过的女子感兴趣,便也只是静待凌温言应战。 程蕴雪自然不愿凌温言上台:“凌姐姐舟车劳顿一天,哪有功夫和你打。你若真闲得慌,那就去把夫子布置的功课写了,免得又迟交漏交,害得大家一起挨罚。” “我跟你这个藏头露尾、遮遮掩掩的姐妹说话,你插什么嘴?还是说她不打,你来和我打?” 程蕴雪对于自己三脚猫的功夫很有自知之明,平日逞些口舌之快就罢了,若是动真格她自然是打不过程佳怡。 “林姑娘如此扭捏,可是瞧不上我程家剑法?亦或者是瞧不上我程家堡?程蕴雪救你们于性命危难之时,又一路护送至程家堡安顿,让你们白吃白喝还白住,却再三拒绝我们的小要求,这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呢?” 当着人群说出这话,确实让凌氏二人陷入不利之地。凌温言本就因那句“旁门左道的剑法”有了火气,听完这话直接伸手拔剑,大步上台:“那就请程四姑娘赐教!” 程蕴雪见事态不妙,赶忙跑到面色沉沉却毫无动作的凌旭升边上:“欸!你姐姐上去打架了,你还不上去制止吗?” 凌旭升摇摇头:“我姐姐要做什么事,没人劝得住。” “我虽不知道凌姐姐的实力到底如何,可程佳怡也不是吃素的。” ……两人谁输谁赢不重要,重要的是万一凌温言的身份因为比剑暴露,那这就完蛋了。 程佳妍得到消息赶来时,两人的打斗已经进入尾声,同时赶来的还有庞氏与程佳怡的生母胡侍妾。 凌温言点到为止,努力做到不伤程佳怡分毫,而程佳怡却不管这么多,刀刀欲见血。程佳妍看出猫腻,连忙准备上前制止,却被庞氏拦下。 她正愁无处试探这来路不明的二人底细,此刻正好试试。 凌温言自知不可暴露身份,故而在此用的都是路上从程蕴雪还有程佳赜手里学到的招式再结合凌锋所授,庞氏终究是没看出什么。 胜负久久未分,两人不约而同地较起劲。程佳怡急于求成,剑法行走之间有些匆忙,这也让凌温言抓住她的破绽。 伸脚将其绊倒,配合手上剑除去程佳怡的武器,攻她一个猝不及防。 两柄剑交叠着掉落在地,凌温言空手迎敌,拳拳到肉,可怜的程佳怡虽精通剑术攻势,却并不懂防御之道,此刻又失了武器,只能任由凌温言碾压。 孰胜孰负,显而易见。 “停停停!我认输!” 程佳怡经受不住疼痛认输的瞬间,庞氏领着人上台:“林姑娘武艺果真精湛,我家小四丢人了。” “比武场上皆是英雄,没有什么丢不丢人的。程四姑娘愿赌服输也是一大美德。” 此话刚说出口,周围就有人笑出声来,毕竟自诩天才的程佳怡刚刚那副模样属实狼狈,可这姑娘还说她灰溜溜地认输是美德。 胡侍妾心疼自家姑娘在人前出丑,忙上前去指着凌温言的鼻子痛骂:“四姑娘同你比剑术,你却用拳法,哪有这样的道理!我看你是比不过她,诚心耍赖!” 庞氏不会放任胡侍妾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蛮横指责远客,呵住她后示意大家散去:“姑娘们比武出一身汗,先带她们去换身清爽衣物吧。” 二人的比试大家都看在眼里,凌温言确实更胜一筹,胡侍妾平日里仗着得宠对谁都是颐指气使,今天又这样不分青红皂白薄待来客,属实惹人不满。 可主母放话遣人了,他们便也就把这不满憋在心里,准备回自己院里拉上几个亲近的好生唠唠。 一切收拾妥当后,程蕴雪从怀里掏出胭脂,说什么都要往凌温言脸上抹出大块暗红胎记。 凌温言强忍着黏腻感任由程蕴雪动作,趁机问她:“你怎么对我刻意隐瞒身份之事并不觉奇怪,甚至还帮我作假。” 程蕴雪其实心里也没底,不知凌温言对当年的事到底知晓多少,她也不敢问:“凌剑圣这十几年来深入简出,自是不想旁人知晓他的行踪轨迹。想必温言姐这么做也是为前辈他着想。” 见她主动替自己寻了理由,凌温言便顺着点头。 “蕴雪……”凌温言似乎有什么要说的,却被推门而入的凌旭升打断。 凌旭升手里拿着两份荷叶包裹着的叫花鸡,大大咧咧地吆喝道:“新鲜出炉的叫花鸡来咯!” 他显然是没料到程蕴雪还在他师姐房里,见到主人家的人在,立马将双手背到后背:“程,程三姑娘也在啊。” 程蕴雪停了抹胭脂的手,走过来顺着气味轻嗅:“哪来的叫花鸡?” 味道太过熟悉,程蕴雪瞪大杏眸,染红的食指指着做贼心虚的凌旭升:“好啊你,你竟然敢偷我家厨房的鸡!” 凌旭升用手肘按下程蕴雪的手,端着两只鸡坐下:“哎哎哎,什么偷啊,我这叫未雨绸缪。你们厨房做了五六只晚上吃,可你们家人那么多,到了晚上我们能吃几口?你吃不吃?吃就坐下,新鲜出炉,好吃得紧。” 程蕴雪当然知道自家的叫花鸡好吃,觉得凌旭升的话确实没说错,便热情的帮他关好门,准备大快朵颐。 凌旭升看着缓缓走过来的凌温言,大笑出声:“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师姐,你怎么顶着这样一张脸,猴子屁股似的。” 凌温言皱着眉头望向角落里的铜镜,只见平日里洁白干净的脸蛋上糊着一大坨暗红色胭脂,是程蕴雪亲自动手设计的半成品胎记。 “笑什么!还没给温言姐画完而已。”程蕴雪感觉被嘲笑,踢了凌旭升一脚。 这下倒是把凌旭升的玩心挑了起来,也顾不上吃鸡,拿起胭脂盒在凌温言的脸上改造。凌温言对他的审美和手艺半信半疑,不过经他手后的那块“胎记”确实要自然些。程蕴雪自然不愿输给他,又往上面填了两笔。 仗着凌温言的容忍,凌旭升与程蕴雪你一笔我一画的在她脸上为非作歹,最后演变成整张脸都被胭脂染红。气得凌温言将二人连带着微凉的叫花鸡一起赶出房间,决定自己动手。 两人倒是没心没肺,刚才还如同掐架般互相看不顺眼,现在掂掂手里的吃食,又相约偷跑到厨房找人热热这叫花鸡。 程家堡家大业大,甚至修建了一座专门招揽宾客的厅堂。 近几年并不太平,饥荒瘟疫伴随着战乱肆虐,程家堡很少有客留宿,厨房自然是逮着这个机会大显身手,晚上的饭菜更是五花八门,各式菜品都有。 凌温言大抵是最终都无法忍受那丑陋的胭脂涂在自己脸上,推脱了晚饭。其他人面上的神情都不好看,只有庞氏并未表露出什么情绪,遣人给她送去同样的餐食。 这一幕程蕴雪看得心里紧张,自己的母亲掌管程门内事多年,恐怕还从未遇到过温言姐这种“无礼”之人吧。两家关系本就不好,若是温言姐的身份暴露,那岂不是更糟糕。 “呵,真是好大的架子,敢情三姐姐这是请了一尊大佛回来。” “林姐姐有她的难处,四妹妹未经他人之苦,又何必恶语相向。”程蕴雪似乎很会打圆场。 五叔母很喜欢凌温言,心想着怕是凌温言自卑于面容之暇,此时自是要站出来维护:“林姑娘也是可怜孩子,佳怡,你少说两句。” 众人还没开始动筷,就有程门弟子来报:“主母,家主他们回来了。” 通报的弟子还没退出厅内,就从外边走进三个男人。 为首的人中年模样,穿着质地不凡的褐色暗纹衣衫,步履稳健,体态如龙似虎,蓄起的胡须打理得整洁,脸上喜气洋洋,正是程家堡家主,程裕。 另有两名男子分立左右,右边那位戴冠男子样貌年轻,颇有程裕年轻风采,一双眼睛四处寻找着三妹妹的身影;而左边那人与程裕年纪相差无几,体态瘦弱,两袖生风,眉目间略显文人之气,与五叔母对上视线后更是径直向前小跑而去,紧握住发妻的纤纤玉手。 程蕴雪许久未见父亲,自然冲在第一个迎接:“父亲!五叔!三哥!” 满心欢喜的程裕见到向来叛逆的女儿,笑脸立马沉了下去:“你还知道回来?” “父亲,今日能与金山谈妥还得多亏三妹的信件,您该不会是要责难大功臣吧?”程三少爷见气氛不对,连忙开口,期间还不忘朝旁边的大哥挤眉弄眼。 “对啊,对啊。” 背负在后的手最终还是落到宝贝女儿的头上:“哼,为你开脱的人倒是不少。小丫头片子这回在外边受挫了,知道往家里跑了?” “那可不,天南地北的,还是家中最好!” “就你嘴巴甜。” “怎就你们三人,其余人呢?” 程裕扶过庞氏,回答道:“他们几个在老夫人那边用膳。” 拉着三人坐定,庞氏开始为他们介绍客人:“林公子是蕴雪在路上遇到的少侠,这次蕴雪能平安归家,可多亏他和他姐姐。” 凌旭升上前拜见程家家主,程裕觉得他颇合眼缘,甚是高兴。 厅堂气氛正浓时,有人传报林姑娘进来了。 凌旭升抬眼看去,凌温言卸了面纱,顶着块红色印记徐徐走来,他的心紧了又紧,小心探查在座之人的神色,却意外发现程蕴雪貌似比他还紧张。 “凌温言见过程家堡家主,这些日子还多谢程家堡盛情款待我们姐弟二人。” “林姑娘客气!”程裕连忙让人给她找了个位置坐下。 也不知是凌温言的“胎记”太逼真,还是在场之人高兴得酒过三巡失了判断力,好像并无一人心生疑窦。 宴席散后,凌温言罕见喝醉,凌旭升便领着她回住处。 住所临近小花园的湖,两个人干脆就蹲在湖边上欣赏凌温言脸上的红痕。 “这可比程三姑娘画的要好看多了。” “……” 自从进了程家大门后,凌旭升很明显地察觉到凌温言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平日里虽然她总是看起来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样子,但也从未像今日这般抱膝垂头,低沉得可怕。 凌温言在想什么?轻轻月色扫在她那伪造的红痕上,红痕的存在让她酷似生母的容颜不被母亲昔日的亲人认出,就像深居湖山郡的她一样,躲躲藏藏,遮遮掩掩。 几日前父亲送来的信向她揭露了十一年前的真相,是程家堡人多年来一直不满父亲带着母亲远走天涯,这才在剑圣式微时痛下杀手,连带着程家堡的手足也被残忍杀害,裹挟在书信里的那枚染血的青绿色程家腰牌便是证据! 宴会觥筹交错,众人调笑声此起彼伏,好似早已忘却无辜惨死于他们手下的姊妹。 她想着想着,又想起程家堡五叔母对她没来由的关怀,初见时柔声细语的道歉,比试之后解渴消暑的饮品,还有今日参加宴席的穿戴…… 若我母亲尚在人世,定然比她还要关心我。 若我母亲尚在人世,大抵是一家四口快哉乐哉。 “赶紧把这胭脂洗了吧。”女孩还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凌旭升沾着水的袖子就这样直接糊到她脸上。 他龟速却又大力地擦拭着那抹红色,凌温言被摩擦得双目生疼,闭上眼睛没多久便感到顺着衣料盖在眼睫上的微凉湖水逐渐变得温热。 “左右这里也就只有我们两个。” 月亮从房檐下爬上枝头,凌旭升举着发酸的手任由凌温言抓着它盖在脸上,面前之人隐忍着小声啜泣,他心中却并无半句怨言。 望着面前故作坚强的女孩,又想到临行前师父的嘱咐,凌旭升心中隐隐作痛,很不是滋味。 师姐,你要哭得大声一点才好啊。 旧事重揭 第二天一大早,程蕴雪便带着程佳赜和尹轩来找凌温言、凌旭升,带着二人去城中逛逛,被几人救下后投身程府的焦彩儿自然也随行。 程蕴雪拖着拉着凌温言东买西买,让她无暇思考其他事情,五人逛累了就顺道去酒楼吃个饭。 程蕴雪倒没有姑娘架子,任由小二寻了处角落领四人坐下。只是屁股刚刚落座,就听见后面传来声音。 “大师兄还真是给那程家堡面子。要我说啊,他程家堡今日得罪了昆池山,在这片武林里哪里还有立足之处?倒不如趁此机会灭灭他们的威风。” “是啊是啊,靠姻亲壮大的门派,无关怀天下之志,怎能与我金山相比?” “呵,依我看他们也快要落没了,独门剑法传男不传女,偏生家里那几个婆娘又有好几个生不出男胎,后继无人啊。” “嘿嘿,照我说,指定是那几个婆娘不行,我上回可见着几个,舞刀弄枪,毫无女人味,一看就生不出儿子。” “那可不一定,人家习武说明人家身体好呗,倒是他们家那个长房姑娘,一副病秧子模样,看着就不好生养,谁娶了谁倒霉哦!” “可不是……” 三人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张木长凳击飞在地,浑身疼痛不已。 “都说金山弟子是些耍棍的地痞流氓,今日我倒是见识到了。”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之下,尹轩收了掀凳的手,长身直立,一步步走向倒在地上的三人,身上是压制不住的戾气。 “你,你是何人!” 程佳赜按住正欲冲上前去的程蕴雪,同样是神色不善:“程家堡主武部弟子程佳赜。怎么?要去找你们大师兄给你们报仇?” 程佳赜的大名这三位小虾米自然是听过,万分心虚:“程,程大公子怎么在此。” “哼,现在知道怕了?我程家堡是几百年的江湖名门,尔等心思龌龊之人怎敢出言不逊!我长姐貌比天仙,文采滔滔,又岂是你们这些鼠辈可以肆意揣度。再说了,我长姐嫁与不嫁,嫁往何处何家,与你们何干?三张面皮凑不出一张好嘴的下三滥臭皮货,竟敢当着本姑娘的面说出这种没脸没皮没教养恶心人的话,难不成你们金山都是这样的货色!真是狗咬乞丐,畜牲也欺人。” 凌氏姐弟知道程蕴雪脾气冲,但也没见过这阵仗,相顾两茫然。而一旁的程佳赜也因着没劝住妹妹,掩面无奈叹气,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心里还暗暗感慨哪有人把自己比作乞丐的。 “对对对,就你们金山心怀天下。真是可笑,我虽不通晓什么大道理,但也知晓君子当恭敬撙节,心怀天下者更当心怀天下人,你们将旁人当做谈资笑料,何来心怀天下人一说?又何来心怀天下一说!” 程蕴雪妙语连珠,那叫一个激动,周遭本想看热闹的人们也无不为之喝彩,纷纷向那三名金山弟子投去敌视的目光。 “尹轩,我看你刚才那一招可没在他们身上留下什么伤,你应该再给他们来几拳,不然我看他们回去不好和那什么金山大师兄交代。” 金山外门修习长棍,内门弟子才枪棍混修,而高傲的内门弟子们出门在外无不长枪傍身,用以与外门划分界限,故而程蕴雪并不认为打他们几下会付出严重的代价。 “尹公子一人动手怕是有些累,温言乐意出手相助。” “加我一个加我一个。”凌旭升回过神来,出言附和。 “这位姑娘说得就有些难听了吧!” 金山弟子为首那人黑着脸听完程蕴雪的话,见对方无一人带着武器出门,有恃无恐地抄起长棍准备迎敌。 尹轩率先出击,凌温言与凌旭升跟上帮忙,金山弟子也是实打实的习武弟子,有紧密的配合,又有武器傍身,故而对战迟迟没有结局。 凌温言瞥见一旁店小二用来夹取冰块的火钳,管不得他百般心疼阻挠,一把拿了过来当长剑使用。 火钳在手,如鱼得水。 父亲谆谆教导在脑中浮现,她遵循指引绕上金山长棍,或上挑或下压,一招一式衔接快速,又有精通棍术的尹轩在旁协助,对方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忽有一阵风袭来,一道棕色身影冲入战场,从小二那夺了另一把火钳就直直朝凌温言袭去,将她与其他几人隔开。 来者出招霸道且极具攻击性,凌温言接下第一招时便连退数步,电光火石间,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到来袭者的面容,就不得不跟随他的节奏不断抵御进攻。 凌温言不甘示弱,拼力去进攻,幼时母亲教授的以柔克刚之术在此刻被激发出来,运用着蹁跹脚步,顺着来袭者的力道卸去力量,她成功使出第一剑。 火钳摩擦出火花,正面拼剑时她瞧见程裕那张满是警惕的脸。 与程裕一同前来的是金山大师兄厉虎,他看见自己同门被重重击打在地,脸上也不是很好看,得知是他们三人无礼在先后更是怒气冲天,只是尚未发作。 程蕴雪在程裕拿武器冲出去的那一瞬间便恐慌不已,眼睛一瞬都不敢离开交战的二人,生怕自己父亲下死手,凌旭升亦然。 凌温言此刻也是骑虎难下,不战恐怕命丧剑下,战则怕拼尽全力必然暴露身份……更何况,这程裕怕是在逼她一战。 思考对策间,程裕出手用火钳夹下凌温言的面纱,只听他冷哼一声:“老夫猜的果然不错!” 这番态度倒是逼急了凌温言,喊着主动出击:“既然早已猜出,何不见歉意!” 见得女孩的庐山真面,程裕手下也似有留情,凌温言将所学的程氏剑法与凌氏剑法合二为一,玩命一样一招一式毫不停歇,程裕竟然稍显下风。 跟着他进来的程家堡诸人见状就要上前帮忙,凌旭升直接拔了身侧人的剑要为师姐清除阻碍,程蕴雪一瞬便懂得了凌旭升的意思,连忙拉住他,又对那些程家弟子说道:“这是家主与凌姐姐的比拼,这么多人上去帮忙像什么话?传出去平白让人笑话。” 众人转念一想觉得三姑娘说得有道理,人家还是程家主的亲女儿,她都这么说了那就算了,便不约而同地去边上疏散看客,和酒楼老板算算损失。 “歉意?呵,应该是你爹娘欠我程家堡一个道歉!” 程裕似乎也有了怒气,稍稍使个招数便重新占据上风位置。 手上力道越来越沉,凌温言深知自己根本不是程裕的对手,面对强劲的杀母仇人,深深的无力感涌出心间。 太弱了,还是太弱了! 程裕气定神闲的样子无疑打击着几乎使出浑身解数的凌温言。 父亲曾经那样有威名之人,为了保护年幼的她被迫隐居山林,与江湖再无缘。 母亲那样温柔有胆识的人,为了让弱小的她安全逃脱,被人残忍杀害。 哪怕两败俱伤,此仇我也要报! “十一年前你命你的程家堡亲卫追杀我凌家,让我母亲身首异处,害我家破人亡,日夜担心害怕,你还敢说我爹娘欠你一个道歉?!” 几乎是怒吼着,凌温言的声音响彻整个厅堂,程裕也为之一怔,刹那失神间火钳从脖子前划过,程裕踉跄着躲避,险些摔落在地。 “爹!” 程裕抬手示意无碍,沉沉地盯着被程家堡弟子控制住的凌温言,尔后叫人放开她。 “佳赜,带你妹妹回府。尹轩,把这位公子押入程家堡地牢。余下的,将这位姑娘押送程家祠堂!” 向厉虎表达歉意后,程裕带着一众人马匆匆离开,剩下金山的弟子们面面相觑。 “来人啊,把这三个丢人现眼的家伙,带回去棍刑,明日送回金山,让师尊处置!”厉虎人如其名,身形如猛虎一般雄壮,作为金山大师兄,向来也是严格约束师弟,大家也无不服从于他。 这声令下无疑是给他们三个判了死期,吓得连忙求饶,却无济于事。 酒楼二层的隔间里,赵殷将整场闹剧尽收眼底。 “是殿下相识之人?”身旁微胖的男子锦衣在身,瞧见云殷出神便开口询问。 “是我的救命恩人,不过现在好像遇到了一些麻烦。” 微胖男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既是如此,小弟便陪您去走一趟,左右是在岭北地界,程家堡也会卖小弟我一个薄面。” 程家祠堂乃程家堡人谨遵先训修建的,里面列着先祖前辈灵位,是族中商榷大事之地,外姓人无权进入此地,就连程蕴雪那样的嫡出小辈,没有家主允许也不得擅闯。 祠堂四四方方的天地间,主母庞氏得到消息,带着程老夫人侯在此处,程家堡内六部管事也紧接着走进来。 片刻功夫,程裕便领着凌温言走了进来。 老夫人瞧见凌温言那张脸,瞬间坐不住了,急切地想要上前询问一二,但都被淡定的庞氏安抚下来。 程裕带着在场的全体程家堡子弟向列祖列宗行跪礼,起身后走向不肯下跪的凌温言:“程家列祖列宗在上,你因何不跪?” 凌温言神色冷冷,笔直地站在天井中央:“程家与我虽有血脉之实,却无骨肉之情,我为何要跪?” “程家堡找你们十余年,你们此刻竟敢送上门来!”程二老爷是个急性子,见这小丫头这般不知天高地厚,拍凳而起。 站在凌温言身后的弟子伸腿狠踢,让她吃痛地被迫跪在地上。 “你在外说是我程家堡派人截杀你凌家三口,有何证据?” “我父亲信上附带着一枚你程家堡的亲卫令牌,信上说与你程家堡脱不了干系,又有我亲眼所见那伙人杀死我母亲,岂能有假?” “令牌现在何在?” “在我住处,你们尽管拿来查验。” 趁着去取令牌的功夫,程五老爷道:“你母亲是我们兄弟几个的亲姐姐、亲妹妹,我们何来理由痛下杀手。” “我怎知你们如何想,你们本就不同意我父母婚事,再加上母亲这番与人私奔的行为,说不定你们觉得有辱门风,这才想着斩草除根呢?” 凌温言的话说到这里,程家人无法反驳。 因为程家堡确实是这样的,虽然仍是江湖世家,但却保留着男外女内的旧习,程柔与凌锋定情本就惹怒当时的家主,下令二人斩断来往,不然就是程家与程柔断关系。 原以为二人就这样结束了,结果凌锋在前家主的生辰宴上带着程柔私奔,离开岭北,彻底激怒了程家堡人。 老家主觉得此举完全是在驳他脸面,甚至放出狠话:程家堡与凌锋夫妇势不两立,程家堡弟子若有能力,定要将二人还有程柔腹中孽种除去。 所以凌温言所说的确为事实。只不过,那是他们父亲的想法罢了。 “当年老家主确实这么说过不错,但是……” 程五犹豫再三,还是没能说出口,其余几个兄弟同样如此。 程老夫人料到这几个不愿意亲口对凌温言说出那件事,自己开了口:“但是我们程家从未真心要与她断掉联系。” 凌温言手上的程家令牌此刻也正巧送了进来。 程老夫人在庞氏的小心搀扶下接过令牌,摩挲着那伤痕累累的木牌,见他们兄弟几个支支吾吾不敢揭露真相,面色凄楚:“你们都说不出口,那就由我这个当娘的说吧。” “你母亲当年离去得决绝,甚至留下亲笔书信主动断绝关系。她父亲急火攻心,立下那狠心的规矩不久后便与世长辞,程家上下无不悲戚,你母亲也音讯全无不知去向,后来只知道他们在玄幽城举办了盛大婚礼,她也如愿成了剑圣之妻,再后来便是他凌锋栖身的九阙宫一夜间倾覆,你父母再次不知所踪。” “可就在十一年前那个晚上,你母亲突然找上门来。” “老身至今仍然记得,那日大雨瓢泼,我那自小娇生惯养的柔儿冒着大雨跪在程家堡门外,求着哭着让兄弟伸出手帮一把她夫妇两个。” 程老夫人说话间已是红了眼眶,声音也越发颤抖:“你……你母亲不愿与凌锋过着逃亡日子,劝说凌锋无果后央求我程家堡与她演一场戏,将你们母女二人掳回程家堡!我怜我的柔儿,便派出我小儿子领着亲卫去与你母亲配合,却不曾想那凌锋武艺如此高强,派出去的亲卫全军覆没,连带着我可怜的孩儿也命丧他剑下!你手中这令牌便是他的令牌!” “而你的母亲!我的女儿!因为事情败露,被丧心病狂的凌锋杀害,至今尸骨仍未找到!”程老夫人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悲哀,将旧损的令牌扔在凌温言脚边,若非庞氏在旁搀扶,恐怕已经无力站着。 “胡说!当夜我也在场,分明是你程家堡之人刺伤我父亲,尔后又杀我母亲!”凌温言自是不相信程老夫人的话,激动得站起身来。 “这两封信,是你母亲亲笔!一封是当年的诀别信,另一封……则是她来程家堡求人前,亲手写下的,上面甚至有拟定的逃亡之路,信不信便由你自行决定。” 凌温言飞快接过书信,越看,她的心越刺痛。 她认得母亲的字迹,娟秀清丽,如她这个人一样好看。这些纸张上的字迹,也与家中那本由她亲自誊写的剑法上的相差无几。 信中言辞无不诉说着这些年与凌锋在一起吃过的苦如何让人难以忍受,凌温言印象里那个温馨和睦的小家在这信上的字里行间分崩离析,看起来无比熟悉柔和的字迹此刻化作无数根细小银针,扎得她浑身冰冷。 “或许这之间有什么误会。”祠堂里已是乱作一团,程裕的话有如定海神针。 “我们假设当年,程家堡确实没有动手杀人,而柔儿确实命丧于拿着程家令牌的人。那么或许是有人从中作梗,故意挑起两家矛盾呢?” “你说你当年目睹母亲被杀,那你可还记得那拿着令牌之人的面目?” 凌温言此刻完全没了方才的冲劲,她认真思索,可记忆里只能搜寻到那雨夜的点点回忆。 “雕花面具。” “什么?” “那人戴着雕花面具,可是花纹我看得并不是很清楚,只记得大致模样……” “去请尹公子来。” 尹轩依旧稳定发挥,借着凌温言的描述大致绘出那雕百花面具的模样。只是在场无人可以辨识出这面具为何人所有。 片刻功夫,又有人前来禀报:“家主,岭北郡王在外求见。” “郡王?他来做什么?”程裕闻言不免皱眉。 程家堡与朝廷之人可没什么交集,更何况这个岭北郡王是个云游四方的闲散皇亲,连封地都很少回。 “放肆,你就算不看本郡王的脸面,也得看这位爷的面子吧。”岭北郡王的声音就在月门外,看起来已经起了争执。 程裕还没走出门,岭北郡王一行便闯了进来。 “祠堂重地,何人擅闯?”纵使是郡王,他程家也不带怕的。 “大胆,二皇子在此,怎能无礼!”岭北郡王见程裕来势汹汹,吓得直接喊道。 倒是没想到有这样身份的人来,程裕明显顿了一下,这才看见岭北郡王身后的赵殷。 赵殷脚步停在祠堂外边,举止颇为有礼:“云殷见过程家主。在下今日不是以皇子身份到访,这位凌姑娘在来岭北的路上救过在下,今日特来叨扰想当面感谢一番,不知凌姑娘可还在?” 程裕看这二皇子还算讲礼,便稍稍侧身让他瞧见凌温言的身影:“程家堡家主程裕,见过二皇子。” “程家主无须多礼,本殿下是专程来寻凌姑娘的。” 云殷瞧见凌温言神情木讷,通红的双目看不出悲喜,整个人宛若被抽魂取魄,便直接从程裕身旁走入祠堂,旁人行礼问安他也敷衍而过。 只是还没近其身,他的目光便被桌案上的画作吸引:“这面具,本殿怎么看着如此眼熟?” 原本还有些不悦的程裕一听这话,马上变了神色。 一旁的程二爷更是直接问:“二殿下见过戴这面具之人?” 云殷站到桌边细细端详,程家几位主事围上前去。 “若说起这雕花面具,那自然是罗刹谷中那位的喜好。” “罗刹谷?” “世人只知罗刹谷谷主崖无心座下有春夏秋冬四大弟子,却不知还有一小弟子柏舟深受倚重。现如今崖无心闭关在谷,而这神秘的小弟子柏舟却是跨过四位师兄师姐,直接受命坐镇罗刹谷内,掌管谷中事务,可见其能力之强。” “柏舟鲜少出现在人面前,又因喜好佩戴雕百花面具而不辨雌雄、难知年纪,传言称凡是瞧见过他容颜的人都命丧其手,自然是名声不显。在下多年前曾遇到罗刹谷袭击,慌乱躲藏间就见过他,脸上戴着的正是这个花纹的面具!” “罗刹谷……” 多年前九阙宫覆灭,江湖中便一直有言是这邪门罗刹谷从中下手,只是崖无心一直不承认。再者崖无心向来喜好收集名兵强器,早年间便一直未断过夺去这“皓月长烟”的想法,他罗刹谷确实有充分理由下手。 “诶,不知程家几位为何突然要找这雕花面具人?” 程裕并不想对外人道这多年前的家事,随便扯了个幌子:“前些日子我家寿礼失踪,有线索指向这雕花面具,便在此商讨罢了。” “哦,原是如此。” 两位外人在此,程家人多有不便,程裕便命人领着去前厅叙旧。云殷倒也没拒绝,深深看了一眼回过神来的凌温言后离去。 “九阙宫与罗刹谷水火难容,传言十四年前九阙覆灭便是罗刹谷的手笔,若当年你家被追杀一事真与罗刹谷有关,那倒也说得通了。” “晚辈多有冒犯,愿受程家前辈责罚。”凌温言颤着声音朝面前几人行叩拜礼,这一拜,她心甘情愿。 当年若非程柔央求程家人陪她演场追杀戏码,若非程家堡愿意陪她演上这一场,又怎会让罗刹谷有可乘之机,害得两家损失惨重。 程裕心中有愧,扶起凌温言:“你何错之有,不过是和我们一样被罗刹谷那群心思歹毒之人算计了。” “那时凌锋早已被人追杀,四处逃难,你尚年幼,你母亲定然不愿让儿女跟着受罪。她自小是我程家堡的掌上明珠,是有些脾性和架子的。当年她不敢与凌锋说那些劝他寄人篱下的话,恐伤其自尊,从而出此下策,却不想给了贼人可乘之机,此实为我程家堡糊涂……老身说这么多,只是希望你莫要过多埋怨你母亲,她也有她的难处!” 程老夫人的话说得悲戚万分,凌温言细想那段逃难的日子,属实难捱。 那年正值新旧王朝交替,战乱不休,更有仇敌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没有一夜是安宁的。印象里总是骄傲不凡的母亲会为了一个馒头低声下气去求助难民,一家三口无不狼狈,也是从那时起,她感觉到父母之间生出嫌隙,她曾在无数个装睡的夜晚听见母亲与父亲简短的交谈。他们从不吵架,在每个即将点燃双方怒火的紧要关头都会“恰到好处”地停止交谈,转身陷入沉默。 这种看似和谐的氛围并不好受,年幼的凌温言能感受到其中的憋闷。 凌温言深深叩首:“世事无常,无人能算到后来之事。母亲也是为我与父亲考虑,程家堡在当时愿出手相助也是一番好意,只是因此事所生出的变故诸多,导致多年来误会未解,还害死诸多无辜之人。这幕后之人我凌温言势必枭首示众,以慰亡者之魂!我凌温言在此,为母亲程柔请罪,为父亲凌锋请罪。” 程裕连忙扶起凌温言,对她的言辞很是感动,也很是歉疚:“此事我程家堡也有责任,柔儿是我程家堡的女儿,你们一家也因程家堡而失散,我程家堡定然也不会放过那奸人!” 程府地牢,程蕴雪站在关押着凌旭升的牢门外:“所以你是打一开始就知晓这其中之事?” 凌旭升接过程蕴雪偷偷带进来的吃食:“我师娘惨死敌手,师父大难不死却从不准许我师姐寻仇,然而她却时时将寻仇视作自己的首要目的,这样的执念随着年纪增长也变得越发深,这几个月来甚至练剑都心有旁骛,再无长进。师父多有不放心,便想着趁此次放我们下山的功夫,让我师姐一了心结。” “我也并非遇到你们时便知你们是她所谓的仇人,那日我师姐收到师父的回信的同时,我也收到了他的密信。” 凌旭升从怀里掏出那张被保存良好的信纸,程蕴雪接过来扫了几眼,看毕轻叹出声:“这便是温言姐打架你不拦着,任她发泄的原因?凌剑圣真是用心良苦。” “姑娘……主母唤您去院子一趟。”放风的焦彩儿被庞氏的丫鬟抓包,颤颤巍巍地走进来通传。 程蕴雪自然觉得大事不妙,将那封密信藏在怀中,临行前不忘告诫程家弟子好生对待凌旭升。 刚进自己母亲的院子,她就望见庞氏搬了套桌椅坐在院中,正前方还摆了一张让她再熟悉不过的团垫。 “娘!”张口想要撒的娇被庞氏冷冷的眼神制止,程蕴雪只得跪在团垫上。 “私跑出府的账我还没来得及跟你算,正好今日一起罚了!” “等,等等!等等!”庞氏拿着《女诫》和戒尺走来,程蕴雪慌忙叫停。 “我帮你们把表姐找回来了怎么能罚我呢!您说是吧,徐姑姑。” 程蕴雪唯恐说不动自己的母亲,连忙点了边上一直侍奉在母亲身边的妇人。 徐姑姑倒是上道,敛着眸子劝说:“主母,此番能解家主心结,的确多亏三姑娘阴差阳错下带凌姑娘回府。” “这件事我不和她计较。她擅自出府惹得整个程家堡跟着忧心,你祖母即将大寿,你却气得她成日成夜不能好好休息,回府之后更是未曾去你祖母那请安请罪,如此叛逆小儿,不罚定是不能的。” 自程九身死后,程老夫人便开始偏信佛门,苦心吃斋十余年,从不过问其他事务,府中哪些个小辈出生、离世或嫁娶,她一概事不关己,全然做个隐身之人。 阖府上下对老夫人的印象都不深,只是程家诸子都是极为孝顺的,哪怕老夫人不在堂前也严格要求媳妇子女孝敬着。 程蕴雪不懂祖母为何如此沉溺于所谓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明,如果神明当真有用,又怎会在众人苦心求佛之后,仍然夺走作为天之娇女的长姐那原本耀眼绝尘的未来;又怎会在无数难民彻夜泣泪哀求过后,仍然放任权贵军阀为非作歹,践踏着每一处安宁。 故而她常觉得这位常年浸身佛堂不外出、不与家人相聚的孤僻老人是愚昧的,是无知的,是可笑的,从不心甘情愿地行忠孝之事。 她透过经久不散的烟雾看那佛堂里老人落寞苍凉的背影,那将这位母亲锁在陈年往事中不得解脱的“佛”何尝不是一种“魔”。而事到如今,这“魔”已然困住这位耄耋老人十余年,实在是没必要再缠着她余下不多的光阴。 “若母亲是想让我去多陪陪祖母,那我去便是了。”想到今日程凌两家恩怨将解,或许祖母也愿意从过去走出来,多看看眼前陪伴在身边的子女孙辈。 若是如此,程蕴雪还是愿意真心孝敬的。 庞氏知晓往日的程蕴雪是绝不会说出这话的,倒有些欣慰,收了戒尺只将那本《女诫》扔在她手:“那我今日便只罚你私自出府不归与今日在大街上出口成脏之事。念到绵延堂传膳为止。” 程蕴雪听出来庞氏的意思,也不蹬鼻子上脸,端端正正地跪着开始念书。只是还没念多久,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大叫出声。 “一惊一乍地做什么?” “母亲!孩儿差点给忘了,”程蕴雪赶忙合上书,掏出怀里那封凌锋陈述前因后果的信,跑到庞氏身边指给她看,“这是刚才凌公子亲自交给我的信,凌剑圣也是用心良苦。” 庞氏将信将疑,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 一封信看完,她心里便有了定夺:“凌剑圣真是深思熟虑也。” 程蕴雪立马笑道:“既如此那就由女儿去将这消息告知父亲吧!” 马上就能顺利开溜,她笑得格外甜。 庞氏却是收下信,莞尔一笑,笑得程蕴雪心头发麻:“不急。你父亲正在前厅招待客人,无暇顾你,你继续跪着念。” “这些天我化名赵殷游历大雍,在岭南地界被秦家人刁难,还多亏凌姑娘相救。若无凌姑娘,恐怕本皇子都没命来岭北领略青河风光了!” “二皇子身为皇脉有龙气护体,自然是逢凶化吉。” 程裕心不在焉地说着客套话,幸而云殷本就只是为凌温言解围而来,既然事端已经解决,他也不打算在程家堡久留,与凌温言简单寒暄几句便带人离开了。 永宁来客 大雍腹地永宁城,是百千里境内唯一一座脱离云家掌控的城池。 此处往来商旅络绎不绝,街巷商贩昼夜不息,日则吆喝不止,夜则灯火不绝,实乃人间美境。永宁城能够将昔日的天下第一城玄幽城比下去,除去占据富庶之地,还离不开永宁城世代家主的旰食宵衣。 如今永宁城新城主唐卓伦心性纯正、年纪尚轻,永宁城大权实际上还是掌握在其祖母唐老夫人手中。唐老夫人手段了得,老城主在前线为拥护云家对抗前朝皇室时,她稳坐后方指挥保障粮草,辅佐儿子管理城中事务;其儿子儿媳遭玄幽城残部黑手后,又手把手教导年轻孙儿如何坐稳这城主之位,可谓是一生为永宁操劳,威望极高。 永宁城能有今日这般五湖四海皆相敬的地位,可以说全倚仗她。 “程八爷说得那是,岭北郡风光无限好,只可惜老身这副身子禁不起劳累,走不了那么远咯。”唐老夫人坐在厅堂上首,无论程八爷说什么,她就偏不挑那个为重点顺着往下说。 程八爷强撑着好面色,几个轮回下来都无法从唐老夫人口中得到明确的关于寿礼之事的回应,每句话都被这精明的老太太闲谈似的化解。 眼见日落山头,天边余晖映红,程八爷打算干脆挑明了直说,却不想有人迎着橙黄日光大步走向厅堂。二人同时抬头看去,来人穿着深蓝衣裳,与黑金色腰封同色的硬质护腕穿戴在手,颇显英姿。定睛看她面容,小山眉下是双含笑桃花眼,行走间爽朗大气,有着仿佛与生俱来的自信。 她背着个气质古朴神秘的硬质黑色刻金伞筒,腰间别着马鞭,垂在左侧的手里还提着一屉食盒,瞧见上首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单膝欲跪:“万霄门雁回堂堂主顾君雁,见过老夫人。” 唐老夫人哪里舍得小丫头跪下,人膝盖还没落地便亲手将她扶起:“君雁来了?哎呀,都说了你我之间无需来这些虚的。” “怎的君雁来你们都不通传给我啊?” 后面这番话显然是说给城主府仆人听的,顾君雁粲然一笑,扶唐老夫人重新坐下:“自是因为我要给奶奶您惊喜啦,哪能叫他们搅黄。呐,入城前特意给您买的,全是您爱吃的。” 她将手里的食盒随手放在面前的桌案上,朝程八爷拱手:“晚辈顾君雁,见过程八爷。” 顾君雁的名声自四年前斩杀罗刹谷崖无义那时起便响彻江湖,程八爷走南闯北这么些年,早就对这位年轻有为的后辈心存敬佩:“久仰顾堂主大名,果真是少年英雄。” “您可是奔波南北之间救济难民的大善人,若要论英雄那可是非您莫属呀。”顾君雁的声音不如寻常女子那般尖细,整体有些许低沉暗哑,配上她洒脱仗义的行事作风,何尝不是迷人之处。 程八爷听着她的话,方才遇到的诸多憋屈一下子倒也散去了,知晓今日怕是谈不出个什么结果,便告辞离去。 唐老夫人左瞧右瞧,生怕顾君雁累着:“前些日子才听卓伦说你刚回万霄门,今日又出现在这儿,可是赶路来的?要不去歇息歇息?” “您放心吧,这一路上休息得好好的。我今日来可不单是给您送吃的,有任务在身呢。” “什么任务?又是你那冰师父派你来的?要我说他真不如我家卓伦,你这才回去几天啊又把你往外头赶,有没有半点心疼啊!” 瞧着小老太太如孩子般怄气的模样,顾君雁无声地笑着:“这次可真不是他。” “咱永宁城和程家堡那档子事闹得人尽皆知,昆池山可不高兴着呢。这不,他程家堡见您老人家半天不给个准信,托我来探探口风咯。” “程家堡哪个托你来的?我竟不知晓你和程家堡还有故交。” “其实是那程堡主托人请的。” “哼,那就是了。程裕虽莽夫,但表面上最讲求‘礼’字。他若要求人自然是要先请过你师父,再由你师父转达于你。说来说去,不还是那姓陈的命令。”唐老夫人的话语里多少有点恨铁不成钢之意,顾君雁知晓她看不来自家师父,便只能讪笑不语。 “他们倒是懂得寻人的。” 若说起永宁城的话语权,除去这位铁血的唐老夫人和那幼年丧亲的少城主唐卓伦,这顾君雁无疑是最有分量的,甚至有时这位堂主姑娘在老夫人那的地位比城主大人还要高。 当然,城主自己个对这样的局面倒也挺乐意。 原因无他,曾经与九阙宫难分高下的顾家庄与永宁城掌权的唐家是世交,顾君雁作为顾家庄遗孤,与城主唐卓伦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都将这两个小辈互相看做自己家骨肉,莫说唐卓伦早已倾心其多年,就连唐老夫人也打心眼里认定她做孙媳妇。 故而程家堡此次找人也确实是找对了。 “算算时间,卓伦也该回来了。等他回来咱们一家人吃完晚饭,奶奶便带你们去看。” 刚和厨房吩咐下去多备些顾君雁爱吃的菜,骑马归来的唐卓伦便一溜烟地冲进来:“君雁!我刚进城门就听说万霄门有人来拜访,正猜是不是你呢!” “得,一进门就只知道君雁不知道奶奶了。”唐老太太瞧见孙子这般德行,大笑着和旁边的仆从打趣道。 唐卓伦清瘦的身形被习武旧袍映衬得挺阔,到底是少年儿郎脸皮薄,碎发刘海下的脸颊飞红:“我这不是很久没瞧见她了嘛。” 三人和气一团地吃过晚饭,便由唐老夫人领着去往永宁城地牢。 阴暗潮湿的牢房之中静若子夜,火光所到之处却几乎全是人影。在永宁城狱卒们狠厉手段之下,这些牢犯绝不敢发出一丁点**。 牢房四方石壁的正中央立着两根呈十字叠放立着的柱子,柱子上的人体无完肤,双手双脚被铁链死死捆扎在柱上,四根碗口粗大的削尖木桩扎穿将其扎穿。受刑之人凌乱的头发遮盖住面庞,叫人看不出生死。 牢头搬来椅子让老夫人落座,顾君雁则是趁机上前看清那犯人的脸:“丁乙?” 丁乙脚下还有血水流淌,唐老夫人却能在此情此景中淡定地喝茶:“不错,正是我永宁城八大管事中主管库房进出的丁乙,那尊玉佛便是他的手笔。” “永宁城为程家堡送去的贺礼本是从海外流进大雍的十二卷孤本经书,却不想他丁乙长了本事,阳奉阴违,将城中前朝齐王所赠玉佛掉包了出去,这才掀起浪。” 唐家亲信仆从奉上唐老夫人亲笔写下的礼品名单给顾君雁,唐卓伦则为其解释:“丁乙吃里扒外,与外面的人狼狈为奸,我们把他的亲信全下了狱才找到线索,只不过……还是与金山脱不了干系。丁乙与金山一位名叫尹德的人长期保持着书信来往,而这些信中也有诸多迹象表面二人合伙参与了这场蓄谋已久的寿礼劫案。” 顾君雁翻看着那一沓书信,行走江湖多年,她自然认识这尹德,很快便指出这其中蹊跷之处:“尹德乃金山沙掌门师弟,金凛峰峰主,一直被称为金山门内最有望成为下一代掌门的人,怎会自甘放弃这样好的前景去干这种勾当。这些信写得不明不白,丝毫未见他们筹划这场劫案的目的。疑点重重,或许是真凶的障眼法。” 唐老夫人露出赞许的微笑却是端着茶不说话,唐卓伦便接过话茬:“尹德的确是金山掌门看重的,但你只知其一尚不知其二。如今这金山大弟子厉虎也是他们掌门身边的红人,早有传言说那沙掌门意欲将掌门之位传给这位师侄,尹德自然落了面子。” “今年伊始尹德便身体抱恙,门下事务、弟子皆由厉虎掌管,张富又说程家堡礼队失窃的地方有金山内门弟子的枪头,此事定当和他们脱不了干系。他们门内两派相争得厉害,现在竟然将手伸到我永宁城来了。”唐老夫人放下杯盏,浑浊的眼眸里尽是厌恶。 “尹德与厉虎为亲传师徒,若真要传给厉虎,他也风光。” “自己坐那个位置和别人坐的感觉终究不一样。” “只为这件事便将昆池山与永宁城算计在其中,怎样都划不来吧。” “你们这些人心思都深,我一个老太婆怎么猜得透呢?总而言之,我永宁城能查的都已经查完了。昆池山那方我已经派人去如实告知,至于其他,那就是你们江湖人自己处理了。” 唐老夫人笑着说罢,起身准备离开,顾君雁连忙上前扶住:“正巧程八爷也在城中,我等下便去告他,叫他们程家堡与金山自己去商议。” 唐老夫人不乐意接待江湖人,倒也同意由顾君雁出面去说。 “这就要走?”唐卓伦显然有些舍不得。 “任务在身,下回再和你聚!” 顾君雁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得了消息便向二人抱拳告别,头也不回地离开大牢。 城中客栈,顾君雁的到访让程八爷受宠若惊。 “唐老夫人的意思是这其中定有猫腻与隐情,既然对方有意将所有线索往金山引导,那不妨就顺着查到金山去,至于其他,便由你们两家自行解决。” 程八也知晓这回是要对付程家堡与金山的人算计了永宁城,唐老夫人本就因着儿子儿媳的死对江湖心存怨怼,如今又被人策反心腹,当然不高兴。她肯出面在昆池山处为程家堡说话又提供诸多线索,已是够好的了。 “多谢顾堂主出面,解我程家堡困窘。” “倒不必说这么多,我师父的意思是我出面给你们办这件事,你程家堡把答应给的东西给我便是。” 陈则怀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这道理程八爷是知道的。吩咐仆人拿来家主前些日寄过来的信件:“陈掌门要的东西全在这里面。” 顾君雁并未拆开信,只是妥善收到衣衫里,程八爷趁机问:“不知陈掌门为何要寻这批前朝卫队的消息……” 当年为配合程柔演戏,程家堡派出的人马惨遭埋伏,无一人生还。程家堡自然是要彻查此事,而这批前朝卫队正巧在事发当时途径此处,之后却也销声匿迹,便引起程家怀疑,但在多年调查之下确认他们的失联与程家遇袭无甚关联。至此,程家手上也就保留了这批卫队的消息。 对面的女子摇摇头,唇角轻掀:“程八爷,晚辈只负责执行命令,至于师父他想做什么我自当不会过问。” 话毕,只见她身形如燕,丢下这句话便踏轻功离开客栈、离开永宁城,朝淮南郡方向离去。 “走了?”城主府书房里,唐老夫人手执笔作画,收到顾君雁离开的消息倒是不惊讶,“这臭丫头,一屉点心就打发我了。” “可看清那丫头从程八那拿的是什么东西?” “是封信,倒是没看清。只是听程八说是陈掌门在打听前朝卫队的事。” 唐老夫人想到十年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陈则怀带着失踪两年、昏迷不醒的顾君雁踏入永宁城求药一事,沉思过后吩咐道:“万霄门的纳才大会也快开始了吧,让少城主收拾收拾去淮南玩玩,见见世面,没什么要紧事就不要回来了。” 下首之人只当老夫人是为小城主追爱行方便,满心欢喜地承应下来:“是。” 再度启程 程家老夫人大寿只在程家堡内简单操办,但也是热热闹闹,满门喜气。就连平日里不注重这些礼节喜事的老夫人本人,也因着多年心事了却而高兴得在宴席上喝上几杯,一扫昔日愁容满面的模样。 失而复得的外孙女儿凌温言在旁作陪,又是夹菜又是斟酒倒茶,程家堡诸位长辈看在眼里,心中颇为称赞。 “当年之事我程家堡多有亏欠,让凌锋带着你吃了不少苦头,而今误会已解,我也亲笔书信欲交给他聊表歉意。只可惜他隐居山野,我亦不知其踪迹,不知温言可否代舅舅传与你父亲?” 凌温言恭顺接过书信,还未回到座位上便听程老夫人道:“温言乃我程门血脉,又是柔儿在世唯一的骨肉。凌剑圣有仇在身不便暴露行踪,而你们此去淮南参加纳才大会,一路恐多险阻,若有程家堡之名在身定然轻松许多。老身着实是有私心在身,不愿我这唯一的外孙女儿再受苦受难,不如明日便让温言入族谱、进祠堂拜先祖?” 提起那自作自受丢了性命的程柔,满座皆是哀叹之色,凌温言眼中苦涩更甚,但她不久前才经过生死之事,已知江湖凶险,此时程老夫人意欲让她名入族谱属实让她倍觉感动。 众人对程老夫人的要求并无意见,两家和睦本就喜闻乐见。他们和胞妹毕竟是一起生活十几年的亲人,这其中感情岂是说断就断的。 这些年来他们不敢提及程柔之名,也多半是埋怨里带着心疼,愧疚里带着悲痛。如今程柔横死,其女年幼无母,程家堡自然会好生对待,以全当年憾事。 当夜,程裕专门将凌旭升叫到了自己书房。 “我这有本故友赠送的剑法,只可惜此法极为霸道,与我程家堡的招式多有不和之处,你体魄刚强,想来这门剑法是适合你的。” 凌旭升闻言挑眉,觉得这程堡主的说辞好生奇怪。只不过心里再觉得疑惑,他也没停下接过剑谱的手。 这本剑法叫《穿心剑法》。 看出少年郎脸上明显的讶异之色,程裕心下了然:“你就安心收着吧,不过这剑法到现在也算是孤本,你就藏着点看吧。” “晚辈多谢前辈赠此宝物。” “温言一介弱质女流,即使修习剑法,行走江湖间也难免会比男儿更加受制些。你是凌锋的得意弟子,他的剑诀再配上这穿心剑法,若你勤学苦练定能助你功力上涨。” 凌旭升走出房门,庞氏紧跟着进屋:“就这样将穿心剑法交出去,也不怕认错人,得不偿失。” “那孩子长得并不像他父亲,反而颇似其母,尤其是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旁人或许认不出来,但你我自是不会认错。” “是啊,当年若非周姐姐雪中送炭,我俩还真不知葬身于哪只野兽腹中呢,如此大的恩情,我又怎敢忘掉她的容颜呢?”庞氏眼底里是少有的真情柔和。 “唉,一别三十载,物是人非,没想到如今只能以这种方式相见。” “天地昂阔而瞬息万变,我们也不过是这茫茫大陆上的沧海一粟,很多事由不得一两个人做主。” “我瞧那孩子的神情并不像忘了出身的样子,凌锋与周夫人也有交情,那日护送周夫人的队伍也在凌家遇劫的树林附近遇险,凌锋不是等闲之辈,岂会不知这小孩的身份。凌锋与柔儿从前可谓情深义重,凌锋那样性格的人,你当真认为他会为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说辞而放弃这害他痛失爱妻之人?” “凌锋知道,那孩子也没忘,不管他们是否有谋划,都不是我们可以轻易插手的事。周姐姐离开前就曾说过让我们切勿插手容周二家与旁人的恩怨,至于那孩子,往后我们多加照拂便是,连带着周姐姐、容大哥与柔儿的份。” 窗棂外,墙根处,是凌旭升倚在一旁偷听二人交谈。他清瘦俊逸的脸上并未见多少情绪,只是手里那本被前主人保存完好的书本被他紧紧攥在手心,书脊都变了形状。 周夫人,这是多久没听过的词语了。 在这片早已被大雍统治者们教化的土地上,竟还有别人记得那已化作齑粉埋入地泥中的容家与周家。 凌温言入族谱进祠堂后不久,程八爷的消息便带到程家堡来。 与此同时,江湖之中再起波折。 金山秘宝离奇失窃,而种种迹象都指向近日与金山多有矛盾的程家堡。金山沙掌门大为震怒,要求程家堡派人上门好生解释,而程家堡正因永宁城的调查结果对金山颇有微词,程裕干脆拿了剑,喊上一群弟子怒闯金山,扬言要和那老不死的沙掌门决一死战。 程佳妙瞧着这剑术更高一筹的女子摇身一变成了自己表姐,心中怨怼之气不减反增,更是看她凌温言不来,于是秉持着眼不见为净的道理,跟着家主一起前往金山辩论。 程裕动作极快,还不等人阻拦便已经出了青河县。程蕴雪正担忧着,忽有张富派人前来声称扶阳郡出现了上回那客栈老板的身影,请求诸位少侠助一份力,若捉拿客栈老板,永宁城必有重谢。 凌温言名入祠堂后倒是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亲人合聚的滋味。正愁无处表现自己对程家歉意的她主动揽下追查一事,与凌旭升一同拜别众人后准备启程离去。 临行前,庞氏将专门为凌温言、凌旭升二人纂刻的程府身份牌交予她。虽与程家堡弟子令牌模样有所差别,但有这刻着“程”字的名牌在手,行走江湖自然是容易许多。凌温言倒是没说什么爽快接下,凌旭升却推脱着没有要,庞氏也不强求。 大抵是想弥补,亦或者是真心疼爱,众夫人们往凌温言的行囊里塞了不少东西,还有两柄方便行走江湖的剑。最为亲近的五夫人送了一柄精致的短小匕首,听说是她病故的小女儿抓周时拿在手里的。 庞氏握着凌温言的双手,多有忧心之色:“温言,你舅舅性子莽撞,最易受人言语左右,若你到了金山,可定帮我看着他些。” “庞夫人放心,温言记着的。诸位夫人还请宽心,温言感念这些时日夫人们的照料,此番前去定不辱命!” 马车驶出青河数十里,二人在河边休整。凌旭升捧着清澈的河水洗脸,凌温言坐在一旁将憋在心中几日的话说了出来:“你既然早已知道程家堡并非当年真凶,为何与爹一起瞒着我?倒让我蒙在鼓里,还怕将你牵扯进来,千方百计地瞒着你。” 凌旭升就像早知道凌温言会这样问一般,手里动作没停,理了理衣裳坐回去:“若单纯只是劝说你,你又何尝会听。倒不如让你和程家堡的人打上几架发泄发泄。” 想到程蕴雪临行前也是这样向自己解释他们师徒二人想法的,凌温言心里终究有几分不快。他们师姐弟二人同吃同住十一年,她自以为是他们是天底下最清楚对方心里想什么的人,二人亲密无间,却不想其实早就互相藏着事。 “你可还有秘密瞒着我?实话实说,你小时候可说过不骗我的。”凌温言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她与师弟应当一直保持着和儿时那样知心知彼,永无隔阂。 凌旭升听着师姐一本正经地说着幼稚的话,笑着转移话题:“我哪还敢啊,这次要不是师父授意,我得知这件事之后肯定膝盖骨一软,啪嗒跪在你面前把这些一字不落的告诉你。” “沙沙——”树丛里传来窸窣声,二人皆是警惕站立,把手搭在剑鞘上。 “是我是我,别紧张。”程蕴雪的小脸从树丛中钻出,梳好的发髻略显凌乱,衣上脸上土泥遍布,狼狈不堪。 “蕴雪?你怎么跟来了?”凌温言率先放松姿态,走过去帮一把卡在交错树根里的程蕴雪。 程蕴雪身后,是踌躇不敢前进的焦彩儿与站在一旁看程蕴雪笑话的尹轩,他身上还背着三个大包袱。 凌旭升稍瞬惊讶,转过身拿起一只荷叶鸡朝程蕴雪她们来的方向递过去:“来得正好,从你家厨房带出来的鸡还热乎着呢。” “正巧我饿了!” 程蕴雪毫不客气地接过吃食狼吞虎咽起来,时不时抬起头解释道:“程家独门剑法很多传男不传女,我也不喜欢程家堡内那柔柔的女子剑法,一点都没有利落姿态,还是温言姐的剑法好看!想来想去倒不如同你们一起去那什么万霄门。听说那是武林新秀,我好歹在我爹娘教导下学了几年剑术,以我的身法,进去之后肯定大有作为。说不定还能和那位顾前辈交上两手!” 程蕴雪虽说得上文不成武不就,但却一心想着能得到当今世上最年轻有为的前辈赐教。顾君雁虽不用剑,但她手上所用的千机伞千变万化,想来很多地方与剑并无不同,按程蕴雪自己的话来说,顾君雁与她都是心怀正义,惩恶除奸之人,两人追求与武学方向大差不差,若能得其指教,必定能在各个方面更上一层楼。 “你贸然离家可告知家中长辈?你五叔母是感性之人,万一……” “温言姐无需忧心这个。前去万霄门一事我已事先禀明母亲,她虽有些动怒但也未曾多说什么,我一路赶来程家堡也并无阻挠。其实若非当初遇到你们二人,恐怕我至今也不会回岭北。” 程蕴雪心满意足地放下鸡骨架,抬手间却被凌温言敏锐地捕捉到手腕间交错的红痕。 “你这是怎么弄的?”凌温言小心抓住程蕴雪欲缩回的手,拉开衣袖看去是满臂伤痕,看得她心疼不已。 纵使凌温言再小心翼翼,程蕴雪还是吃痛叫出声,凌温言见状赶紧起身将临行前夫人们塞的药拿出来,指挥程蕴雪坐到马车里。 “其实也不必很忧心,只是程家堡的规矩罢了。我们程家子女生来便算程家堡弟子,若是有意转投他人门下,轻则受鞭刑逐出门,重则算叛出师门,是要性命相偿的。” “我毕竟是程家堡家主一脉,只是挨了几鞭便放我出来了,只是往后可不算程家堡弟子,不过我出门在外本就不稀罕打着程家堡弟子的名号,以后出去就只报岭北青河程府便是,反正都是一样的效果。” 感受到凌旭升担忧的目光,尹轩开口:“你们放心。我只是寄养程家堡,不算程家弟子,所以是可以自由出入的,没挨刑。大姑娘担心三姑娘,便派我出来护卫。” 看着程蕴雪笑得极甜,俨然一副赚到的模样,凌温言便故意加重手劲,疼得她哇哇直叫:“现在知道疼了?好歹是家里人精心养出来的女儿家,如此不知爱惜自己身体。” “本来可疼了,可是温言姐给我上药我立马就不疼了。” 撒娇打滚,那是程蕴雪惯用的技能,这一招使在鲜少与人接触的凌温言身上也是极为受用的。凌温言经不住程蕴雪的“攻势”,自然地软下性子与力道,看得凌旭升瞪大了双眼,此时恨不得自己就此变成女儿身,以便不再受师姐“欺压”。 五人耽误好一阵子才准备继续启程前往沿途客栈投宿,河边银光微闪,晃住焦彩儿的眼睛。她定睛望去发现原是粼粼河水在月光下泛起光辉,这才安下心跟上几人的脚步。 来者不善之人总是脚程很快,十几二十个人将他们团团围困住时,程蕴雪属实是做了命丧黄泉的想法,她强装镇静:“诸位,我们只不过是打这路过的无名小卒,何须动用这么多武艺高强的前辈?” “算你丫头有眼光,只不过我们老大说了,要从这去金山的一律格杀!” 敌人们只给一句话的喘息时间便提刀冲来,只是还不等那些歹人的刀真正落到肉上,银色流光从四方飞来,扎在他们身上,大多一击毙命,唯留下方才回话之人的性命,从暗处飞身上来两个人将其捆缚,卸去下巴以防服毒自尽。 张富从林中走出,示意弓弩手收手:“张某多有得罪,让诸位姑娘公子受惊了。” 他们几个都不蠢,这林子里树上树下皆是待命的弓弩好手,显然是早就蹲守在此只等他们一伙人过来。 被人拿来当诱饵的滋味并不爽快,连带着对张富的观感都觉得恶心,凌温言如是想,与他拉开距离。 “永宁城好手段,我们可担不起您的赔罪。”程蕴雪的阴阳怪气依旧稳定发挥。 尹轩虽多有不满,但注意力并未在此事上多有停留。他蹲下检查尸体:“若我没猜错,这群人与岭北佛宝一事脱不了干系吧。程堡主一行路过此地时无人埋伏,却专门在此截杀我们,想来是凌姑娘和凌公子在客栈看到真凶面容故而要阻止我们前去金山。” 凌温言也跟着蹲下,试图在尸体上寻找蛛丝马迹:“先前我们在到达岭北前一直小心翼翼掩藏身份,当时他们应该并不知我与师弟踪迹。看来是那日我在青河县与程堡主一战惹火上身了。” “二位猜想得不错,在下得知程堡主与一神秘女子在客栈交手的消息后立刻意识到此事势必引起佛宝真凶的注意,金山秘宝失窃后又听闻诸位少侠出发扶阳郡,便自出城时就暗中护卫,未现身提醒一是为了不错失良机,引蛇出洞,好给程家堡与昆池山上一个交代;二是如若佛宝真凶并未注意到此事,反而因永宁城的现身打草惊蛇亦或是给武林上的闲言碎语火上浇油可不好……” 程蕴雪闻言冷哼一声摆头不理人,凌温言与尹轩正忙着翻尸体找线索,张富倍感尴尬,只得主动搭话:“两位少侠不用费心寻,张某已查明这帮贼人的身份。是金山金凛峰峰主尹德于五天前在扶阳郡一所黑镖局里找的人,在这乱世里专营杀人越货的勾当。” 雇主姓名一被说出,程家堡的两位神色都不是很好。 尹德,尹轩的大伯。 即使是在侄子被寄养在程家堡十余年的情况下,二人也经常有书信物件来往。但凡尹德新得了什么小玩意,都会寄给他以供玩乐,所以即使两人许久未见面,感情也是浓厚的。 “尹峰主没有理由出手损害程家堡与金山的利益。”尹轩冷着脸,只说一句。 张富的语气也不见得很好,老夫人认为佛宝一事是有人在金山背后操盘,但定然有金山内应在其中搭桥,现在人证物证皆在手,他们不怕尹德不认:“永宁城的消息不会有错,这其中缘由,不如请诸位亲自去金山亲自问他吧。” 一行五人在凌旭升的强烈要求下,借着赔罪的幌子搭乘着张富的车马一路舒舒服服地行到扶阳郡。 还未过城门,一辆停候在旁多时的马车叫停了他们。 开口的是一位头戴斗笠、年轻开朗的车夫,笑起来还会露出两颗尖尖虎牙,着实可爱,他口里喊的是“凌姑娘”:“小的独孤信,见过几位公子、姑娘。” 车夫掀开帘子,熟悉的面孔从马车上走下,只是初见时的那身穷酸书生装扮已被舍弃,来人穿的是上好绸缎丝织,玉冠在顶,是个清俊贵人模样:“云殷见过诸位小友。” 程蕴雪探出头打量,心想着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云殷那本就不显老的脸在华服的衬托之下更显青年英俊,当真看不出三十好几。 “二殿……” 五人齐齐下车,刚要问好,云殷赶紧三步并两步制止:“出门在外不露财不露富,几位还是叫我赵殷吧,南边来的秀才,赵殷。” 程蕴雪并不畏惧他什么身份,没大没小惯了,开口便是调侃:“哪有秀才穿成这样的,若你在旁的郡县里,怕是早就让人剥个精光。” “赵公子前些日子不是还在岭北吗?怎么也到这来了?” “非也,在下已来扶阳两三日了,本想着过了岭北一路北上至淮南,去万霄门看纳才大会,结果岭北上头的那个郡有个邾陵郡王跟着我三弟反了,北上不通,我便改道此处。庞夫人知晓我在此歇脚,特意命程家堡飞鸟送来书信,叫我关照一二。我想几位都是我救命恩人,那自然是得拿出最好的招待招待。这不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特意在此等候。” “那日程家祠堂您的出现何尝不是救了温言一命,温言在此谢过赵公子,今日真是劳烦赵公子费心。” 凌温言拱手就要谢恩,赵殷连忙拦下:“一码归一码,凌姑娘言重。” 看见他们今夜有了去处,张富便趁机离开,为永宁城省下些银钱,更何况从抓到人开始这群小孩便一直跟在左右,人还没好好审过呢。 赵殷倒是客气,在扶阳主城最好的酒楼里定下包间,好酒好菜,歌舞丝弦,极尽奢靡。 “殿下出门在外许久,如今时局动荡,怎不多带些人马?” “我一人行天下,带一仆从,租一马车,再交上你们这些个朋友,足矣足矣。就连独孤,我去岭北的时候都没带上他,可不还好好的?” 赵殷尽显潇洒时,独孤信在旁瘪着嘴:“殿下……您可别说。我一觉醒来您就溜了,您说您又不会耍刀弄枪什么的,一声不吭地就走掉,小的这几天没有一日睡得安宁,万一要是有什么岔子,小的脑袋就得落地了!” “你还真别说,若非遇到小友们,你这脑袋还真就落了地。”赵殷可烦独孤信这样的做派,调笑着打趣道。 凌旭升正吃着喝着,赵殷忽的凑过头来低声道:“扶阳好的可不止这菜肴一个,晚些时候我带你去看点更好的,那可是你绝对没体会过的滋味。” 还不等他弄清楚是什么好东西,赵殷已经扭过头与尹轩交头接耳去了:“怎么样,尹公子一起?” 尹轩心里有事,没有兴趣寻欢作乐:“多谢殿下美意,尹轩有守护职责在身,还是以保护姑娘们安全为主。” 既然人家不乐意去,赵殷自是不会强求,吃饱喝足,便由尹轩送三位姑娘去往住处,至于凌旭升嘛,自然是由他本人带着去好好体验一下人间美好。 眼前这幢红纱飘飘、热闹非凡的高大楼宇名唤寻仙楼,听着从敞开的大门里传出的暧昧之声,凌旭升可算是知道赵殷嘴里的“好东西”是什么了。 这种烟花之地他还真没进去过,两年前他曾带着女扮男装的师姐企图偷偷混入湖山郡的一处青楼,不过人还没进门就被师父抓包,被罚着不眠不休练了两个晚上的秘技“一剑斩”,自那之后他可就再也没向往过这种地方。 赵殷瞧见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咧嘴一笑,搂着肩大步走向门内。长靴刚跨过门槛,中年老鸨笑脸相迎,热情地招呼两位贵客去楼上的包间。 房间内花香淡淡,垂落的轻纱将烛光揉化成一片朦胧,蒲团中央放置着小茶几,案上是一壶上等佳酿,平日不可多见的美人图大大方方的悬挂在各方墙上,叫人脸热。即使房间被雅致屏风隔断,凌旭升也能猜出藏在里边的那些造型怪异的器具是做什么用的。 只是没想到赵殷这么个书生寡欲相,对这些方面还颇有研究。 两人稍稍安坐便有不下五名美姬走进房来,或抚琴弄舞,或陪酒娱乐助兴。凌旭升刚开始确有不自在,不过在姑娘们精湛的热场、劝酒能力下,他到底是放开玩起来,只是同她们玩着玩着,那夜苦习一剑斩时师父严厉的脸就浮现在眼前,多少有点煞风景。 “贤弟你可别怕,我们今日来只喝酒只听曲,不干过分的事,别怕你师姐!”大抵是酒过三巡醉意上来了,赵殷目光虚浮,举着酒杯摇晃。 “那是那是,今夜赵兄请客,我自是吃好、喝好、玩好!” “好!喝!” 一壶酒见底,凌旭升使唤几个姑娘们去换新酒,顺道拿几个好菜上楼,再看看醉意明显的赵殷,他开口:“京城皇宫里那样好,你怎么还往外跑?如此世道,若非我师父赶我走,我才不肯下山呢!” “害!贤弟,我且问你,难道你在山上一待就是十几年期间不曾下过一次山,完全隔绝在大山里?” “那是自然!我和师姐跟随师父在闵溪郡生活十几年,下山次数屈指可数,成日与山上的猴儿为伴,人都没见过几个。” “真的?佩服,我是真佩服你们。我要是你呀肯定没这毅力,不出两年我就得跑。你想想,你待在山上这般久,但凡下山一回,回去之后可不是心里会念着想着山下的东西?我也一样,京城四四方方的天看久了,还是会觉得外面好,人也好物也罢,都比京城里的珍贵。” 赵殷的话说到后边倒有些悲的情调在,凌旭升自是懂他想的是什么。 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云家最初共有十二名皇子在世,如今皇帝年老昏花,而各位皇嗣其心各异,九子夺嫡尚且凶险万分,更何况是十二个,这也是当今战争频发的缘由之一。 “江山广域且多娇,侠客豪迈且重情,赵兄无需为远方的事物神伤。这杯酒,旭升干了!” 赵殷没想到凌旭升会这么说话,眸子中有些许泪光:“我也干了!” “诶,既然赵兄见多识广,不如和小弟我讲讲这一路上的风光,也算全我一个游历四方的愿望。” “何乐而不为!来,我边喝边说,你边喝边听!” 两人畅谈间,一女子端着酒走上楼,来到赵殷二人的房间送酒,只是人才到正门口就被独孤信拦住去路:“方才怎么不见你在房内?” “回小哥,刚才去取酒的姐姐解手去了,怕耽误贵人雅兴,便让妹妹我来送酒。” “刚才下去三个全解手去了?”倚靠在门上的独孤信直立起身,语气中的质疑不容否认。 送酒女子见他已动杀心,猛地借助托盘将独孤信推开,拿下伪装成发簪的暗器企图闯入房内。 只可惜独孤信轻松躲开酒盏的同时将匕首从袖中滑出,一拳击退女子使其远离房门,一手运用匕首干脆利落地枭首,一时间血溅当场,门窗上也喷洒到血迹。 凌旭升听到动静正欲起身防御,却被赵殷制止。 只见原本醉意漫天的二殿下此刻双目清明,面带讥笑,瞧见那门上不断增加的血迹后眼里寒气四溢,周身散发着让人不敢挪步的阴郁之气。他扯起嘴角,一把端起掀了盖的酒壶,仰头将最后残余的几滴美酒一饮而尽,末了却用最平静无波的语气说着:“别怕。她们是来杀我的,阿信会解决一切。” 面对刺杀坐怀不乱,那阴沉得可怖的脸让凌旭升胆颤,一路走来,凌旭升见过太多种赵殷。或文弱书生,或玉面公子,或爽快游士,亦或是方才那般谈笑风花雪月的浪荡才子,但都不及眼前这般冷漠得叫人害怕,叫人畏怯。 独孤信虽长得人畜无害,武功却是了得,前仆后继的八名女刺客皆命丧其手。平息这方动乱后,他恭敬地朝门内道:“回主人,八名刺客皆已毙命。” 赵殷又恢复平日的彬彬有礼,刚才的失态仿佛只是凌旭升的幻觉:“让凌公子受惊了,今日可真是款待不周,本殿下稍后还有事情需要处理,就不送您回住处了。” 凌旭升很是识趣,谢过款待后便拱手离去。 云殷站在窗边确认凌旭升已离去后,身后的独孤信与老鸨立马跪在地上请罪。 他转过身来回到方才饮酒作乐的桌案旁,并不急着处理刺客一事:“这凌旭升当真是有趣,本是我套他的话,到头来他三言两语也将我近日的行踪套了去。不过无妨,他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让他套去了又如何,拿这些东西换凌锋的命可不算亏。” 见主人迟迟未怪罪刺杀之事,老鸨不敢细想这位阴晴不定的主子内心究竟如何盘算,伏在地上的身体抖如糠筛,看得云殷心烦:“你是新上任顶替原来寻仙楼楼主的?” 听出云殷语气中的厌恶,那老鸨更是畏惧,声音颤抖得不像样:“是,是,前辈被玄幽城的仇敌所杀,便由属下接手这寻仙楼。” 玄幽城,曾是大雍地域最辽阔的一座城池,如今的面积不及原先一半。 它是原先武林领头军九阙宫所在之地,也是昔日武林群英荟萃之地,其中往来皆是武艺上乘者,是江湖人心中的圣地;此处更有前朝皇室学宫坐落其中,达官显贵、文学大家比比皆是,是前朝唯一一座汇集仕、武、商之精英的城池,由此可见昔日之繁华。只是云家太祖皇帝夺取皇位后便有意打压玄幽城之势,再加之内忧外患从未停歇,玄幽城死的死,散的散,已是大不如从前。 现今的玄幽城为保住地位,全城上下习武之人互称师兄姐弟,城主行踪神秘常不见其人,众人便以城内长老为尊,在大雍各地广建据点,只待有朝一日能重回昔日荣光。只是光复远比想象中的要难,在动荡时局之下,玄幽城城主发现人之怨气、怒火竟也可化作财富,且这种财富将永无竭尽的一天,于是乎玄幽城便接起各种悬赏、委托。 起初做这些只是为玄幽城光复筹集资金,然久而久之,这座圣地终究是沉溺于杀戮带来的无上财富与威信之中,演变成一座只为杀人而存在的城,武林的规矩舍弃得一干二净。 “玄幽城无人可用了么?” 云殷这看似寻常发问的语气着实吓得老鸨六神无主:“主人恕罪!属下刚接手这寻仙楼月余,还有诸多欠妥之处,属下日后定加……” 话音未落,老鸨就命丧当场,独孤信瞧她彻底咽了气才收回匕首,重新跪在地上。 杀伐果断,独孤信远比表面上看去要危险。 “叫玄幽城的老头子们送点靠谱的人来,这点小事都办不妥,就下去陪那五个死人。至于这些刺客……是谁安排的就原路送还给谁,免得她们的主人收不到回信空空期待。” “传信给庄毅不用大费周章去寻了,凌锋在闵溪郡。他们如若在那查到踪迹就立马通知我,我要亲自去会会他老人家。” “是。” 两场交易 凌旭升离开寻仙楼后并未直接回到客栈,而是转身去往永宁城在扶阳郡的据点,这是他从张富手下那贿赂来的地址。 扶阳郡的据点伪装成一处平平无奇的药铺,药铺装潢简陋并无来客,只有一老大夫在案后写着药方,抓药童子在旁清点药材。 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凌旭升清清嗓子报出那人给的药方:“掌柜的,烦请抓三钱藜芦,二两人参。” 老人似有犹疑,抬头道:“公子的药方好生奇怪,不知病患是何症状?” “自身的劳伤虚损之症。” 暗号都已对上,老者朝旁吩咐:“小杭,带客人去后边抓药。” 被称作小杭的男童很是乖巧,取下一盏烛灯便领着凌旭升朝后方走去。两人行至后院静谧的木屋前,男孩将烛灯递给凌旭升后推开房门,转而熟练地在墙上摸到什么机关,木屋地面上竟打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行的向下通道。 “公子要见的人就在下边,会面之后左转便可离开此处。” 端着烛台一阶阶向下,幽深无边的暗道显现在面前,道路尽头有细微光亮,凌旭升顺着指引来到一扇木门前。 木门开启,房间两侧枝干状的烛台上点满蜡烛,通铺的深色木地板吸去大部分光亮,房内无窗却不见炎热,倒有几分阴寒。正中央竹帘低垂望不见内里模样,只能依稀看出有个人影端坐其中,侍女分立两侧,加上门口两个开门的侍卫,堂上看得清模样的四人皆腰佩长剑短刃。 凌旭升属实没想到这药铺地下的建筑这样阔大、精致,心中感慨永宁城真是钱多得没地花。 “公子深夜拜访,所为何事?”帘后传出的是女声。 凌旭升从怀中掏出那日尹轩所绘制的面具图案:“烦请永宁城帮我找个人,此人面上戴的正是这雕花面具。” 云殷见过这样的面具已经是多年以前,又是粗略看过,不一定保真。 帘后女子接过纸张,展开后轻笑一声:“公子拿何筹码来换?” 凌旭升从怀里掏出路上偷得的令牌,同样递交给侍女:“张富在林中拿我当诱饵擒敌,我从他那里讨一点好处不过分吧?” 帘后女子知晓今日张富的的确确是和一伙少年少女捆了人入城,便以为是林富卖的人情,未曾起疑:“实不相瞒,前几日在岭北已经有人拿这面具图样寻过人,公子想来和他们是一路的吧。在这江湖之上,谁人不讲究一个出人头地,享誉大雍,拿面具藏头露尾的也就那么几个。公子所拿面具样式,是昔年玄幽城五位长老所佩戴的。” “可我的友人告诉我,这面具为罗刹谷弟子柏舟所持,是他曾经亲眼所见。永宁城的消息,看来也没那么靠谱。” 帘后女声并未因凌旭升的质疑恼怒,她耐心解释:“当年容氏皇朝陨落,异姓王代王登基,建立大雍。在新皇朝清算的势力里,身为外戚的周氏也难逃厄运,其所管辖的玄幽城更是首当其冲。新皇朝先是以勾结前朝贼子为由斩了周家家主与其手足,后撤去皇室学宫,又通过各种严苛政策逼走商贾,使玄幽城之名一落千丈。后又逢九阙宫一夜覆灭,周家后辈失踪,生死难料,玄幽城被彻底打成一团散沙,周家自此彻底退出了玄幽城的历史。” “危难之时,五位颇有手段、头戴雕刻曼陀罗花面具的神秘人出世,稳住城中局面,被城中百姓推举为五大长老,代管城中事务,朝廷派下来的城主也先后暴毙而亡。” “尔后不久,他们联合向朝廷推举了年轻而未有威名的沧浪担任城主。这个沧浪低调神秘,却意外地稳坐城主之位,并且在他上任后,这五大长老倒也不常活跃了,但他们当年所戴面具模样,玄幽城里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永宁城也严谨记录在案,绝不可能有差错。” “沧浪”这名号凌旭升还真未听过:“玄幽城家底丰厚,是块不可多得的宝地,那群长老推举这名不见经传的沧浪做城主,不过是为了更好地瓜分周家大权,想来是看他年轻且无依靠更好操纵罢了。” “公子所言甚是。不过这位城主也是很有作为的,前些年五位长老在玄幽城可谓是颇有名望,近年来却是销声匿迹,传言道他们皆已被沧浪杀之,但沧浪为人谨慎,做事密不透风,若要追查下去恐怕也找不到什么。” “这最初的五大长老分别是什么出身?” 玄幽城式微,江湖庙堂浪潮翻涌不歇,鲜少有人关注玄幽城的权力更迭,这也让帘后女子对凌旭升心生警惕。 “乃玄幽胡家、赫连家、苏家、孙家和令家才能出众之人,本当世袭罔替。” 玄幽城,是师父师娘大婚之地,现在线索又指向玄幽,看来这块地方当真要亲自去探查一番。 可是……那云殷为何在罗刹谷的人身上瞧见过此物呢? “玄幽城与罗刹谷,亦有渊源?” 帘后女子轻笑出声:“江湖上关于柏舟的言论可谓是少之又少……林管事的令牌好像还不足以回答这个问题。” 凌旭升闻言要来纸笔,在纸上勾画书写着什么:“我一路走来看见许多打着楚王殿下名号的队伍北上平叛,如今皇帝年事已高,太子监国,身为四殿下的楚王向来与太子不对付现下竟然也与能心甘情愿听命于他,助其平叛,想来太子已是民心所向,登基继位恐为大势所趋。” 竹帘后的女子打断凌旭升发话,示意四名侍从退下后轻笑一声:“想不到江湖人也关心起朝堂来了。” “我对何人继承大统并不感兴趣,我只知道楚王一介武夫向来看不惯永宁城独立于云家掌控之外,而太子与楚王唯一且最要紧的分歧点便在这上面,二者此刻形成联盟想来也是达成了什么共识吧,而在下大胆猜想,这个共识便是……永宁城的地。” “这些消息是真是假,永宁城自会查验,不劳少侠费心。” “楚王坐拥兵马不下三十万,永宁城又在新盟主上位时捅出这么个篓子,若云家真心发难,恐怕也无人愿意相助吧。周某不才,眼下正有一物可解永宁城之患,不知姑娘可有兴趣?” 帘后女子想到丁乙全家下狱,库房掌事一职空缺,若凌旭升的东西当真有用,解去永宁城外患,或许她能更升一步,便示意凌旭升继续说。 “皇帝十二子现还余下八个皇子,除去四个在外领兵谋反的和一个残废在蓬莱岛疗养的,还有一人未与任何人结盟,且绝非善类,永宁城可用其人。不知这里面的消息,值不值得问出柏舟的消息?” 凌旭升站在竹帘前双指夹住那张写满云殷行踪的纸张,等待着帘后女子答应。 帘后之人沉默良久,凌旭升也不急,他知道这个条件她们不可能拒绝。 至于为何隐居湖山郡的凌旭升对如今形势这般熟悉,还得多亏凌锋在这十一年间对他的教诲。 从自己被凌锋带上山那日,他便知道自己的身份已被看破。不过没关系,他需要凌锋的武学与庇佑,凌锋也需要他给程柔复仇,二人便心照不宣的用彼此的余生达成交易。 凌锋从不在女儿面前提起仇怨,可心中却是一日不曾放弃过寻仇的想法,发妻之死令他痛不欲生,只是碍于女儿年幼,便只能在凌旭升在旁时倾诉哀愁。 每夜等到凌温言熟睡后,便是凌锋对他的一对一教导,他们有时是在山上研习剑法,熟记史实,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来处,因何到此处;有时则是在山下三教九流之地搜集情报、锻炼为人之道。 他是凌剑圣的弟子,也是凌剑圣为守护女儿而培养的一把利刃。 偷盗污吏、杀掠土匪,他都在凌锋指导下做过。而这些教学是凌旭升自己所要求学会的,也是凌锋希望他作为凌家的剑所掌握的。 “曾经的的确确有玄幽人传过那五大长老实为罗刹谷手下,只是至今未找到五大长老下落,是真是假,便不得而知了,或许还是需要公子自行去问问玄幽城城主。” 话说到这里,凌旭升心中笃定了方向。正思考间,竹帘被掀起一角,一只玉手接过纸张,女子生得明艳动人,举手投足间尽是别样风情。 她拿过纸便一心扑在纸中信息上,并未留意身旁之人诧异的眼神。 凌旭升惊讶于帘后竟然是这么貌美年轻的女子,一时想不出这次交易是否足够稳当。 “二殿下云殷表面上是无心朝政,可他这几日的去处,都算不上清白。” 云殷一共停留了五个郡,分别是淮北、淮南、扶阳、岭南和岭北,凌旭升着重指出两处地方:“岭南郡王曾任镇南大将军,熟知南部军方布防;岭北郡王虽游手好闲,但外祖家是南部有名的大儒,天高皇帝远的,家族威望在地方上可比皇恩管用多了,至于扶阳郡……我还当真不知有什么人物在。” “公子的消息于我们永宁城来说很重要,付渠在此多谢公子了。往后若有需要,扶阳春晖堂、淮南淮北姚记蜜脯皆受我管辖,公子下次若还有消息交换,出示这枚令牌便是。” 付渠递上的是一块圆形手掌大小的银令牌,上面写着大大的“客”字。 凌旭升收起张富手下的令牌和这枚新令牌,转身欲走时想起还有事情未交待,又旋身道:“我们之间的谈话我并不想让其他人知晓,包括张富。至于在下的身份……” 付渠自然是要抢着回答:“公子放心,永宁城的规矩无人敢逾越,您的身份断不会有不该知晓的人知晓,付渠也不会多过问。” 送走贵客凌旭升,付渠唤来其中一位侍女:“去查验一下楚王与太子之间究竟达成了何等交易。明日派人去盯着荻云大长公主府,再着人去详细调查一番这位二殿下。张富在城中,别让他注意到。那男人怕事得要命,让他晓得了肯定得找我师父说三道四。” 登门金山 云殷本想着今日与几人一起拜访金山,只是临时被什么事绊住脚脱不开身,只得亲自送几人到了金山山脚后独自离去。 金山脚下并无专门制作的山门,一节节青石台阶顺着山势向上延伸不见尽头,周遭是繁茂树林,其间有零星几个弟子在洒扫。 “青河程家程蕴……” 程蕴雪拜山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一道黑影从台阶尽头飞出,重重砸在石阶上继而滚落到程蕴雪脚边。 黑影挣扎着起身,众人这才发现他是个男子,他穿着金山内门弟子的藤黄边汉白玉色服饰,额上满是磕撞出的淤青与血迹。 “厉师兄!”尹轩最先认出那人,惊呼着将他扶起。 凌旭升挑眉,上回瞧见这金山大师兄还是意气风发,威风凛凛,没曾想不过短短十几日便成这副模样。 厉虎向来神采奕奕的脸上满是凄凉,话语间有股莫名哀愁:“多谢诸位。只不过如今的我属实承担不起这句师兄了。” “厉虎,你欺师灭祖,帮狗吃食,祸乱武林,使金山、程家堡名誉受损,又与贼人里外勾结,企图盗窃秘宝,汝等心思歹毒之人不配留在我金山,还不速速离去,莫在门前逗留!” 深林尽头传来老人沙哑低沉之声,声音自带威严使人不敢造次,而从其余金山弟子垂头拱手、恭顺听训的模样来看,此人定然地位不凡。 昔日容光焕发的金山大师兄此刻狼狈不堪,他张着嘴巴欲言又止,千言万语最后只是化作一声叹息:“厉虎与金山终归不是一路人,既然如此那就此别便过!” 方才还礼貌道谢的人此刻仿佛胸中堵着一口气,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众人眼前。 程蕴雪尚未搞清楚状况,但见有金山前辈在此还是说明来意:“青河程家程蕴雪特来拜山,事关程家堡玉佛一事,还望前辈引路!” 老者沉默良久还是开口吩咐弟子们为他们引路,一行人便跟着金山洒扫弟子走上台阶,穿过古朴大气的山门,再走过一条笔直无阻的大道,到达正对着山门口的宏伟大殿,这里是金山会客的厅堂。 迈入门槛便可看到两排高椅分列两侧,左右分别坐着金山、程家堡各自当家做主的,弟子们则林立身后。 正上首,那幅开山老祖大战邪魔图前坐着两人,一位是程裕,另一位花白胡须飘飘,笑眯眯地看着来人,模样倒是和蔼可亲,应当是沙掌门。 两派合坐一堂看起来还是挺和睦,明明前些时候还在互相喊打喊杀。 再观察左右,他们发现张富坐在沙掌门下首,看样子是到了有些时候。 程裕瞧见程蕴雪与尹轩居然也在,脸上很是惊讶。 “晚辈见过沙掌门,诸位前辈。” 沙掌门不搞什么弯弯绕绕,直言程蕴雪要说的那些东西他们已经从张富以及程裕口中得知,且方才一众探查商议过后,发现玉佛与秘宝失窃一事皆是厉虎所为,其目的是为了陷害师父尹德,稳坐下任掌门之位。 至于他们寻找的那位客栈老板,他们也已经找到了身份,那人是罗刹谷谷主崖无心的二弟子——子夏,极擅长易容伪装,一人千面,也正是他与厉虎勾结,陷金山于不义之地,还企图盗走金山宝物。 张富的反常举动自然让五人心生疑窦,但皆藏在心里,等待个合适的时机去问他本人。 “幸好我门长老留了心眼,命人按照真正的八锁秘宝匣仿制了一个存放于禁地中,否则就真让心思歹毒之人得逞!而这真正的八锁秘宝匣则是藏于我的寝室,这才幸免于难。”沙掌门乐呵乐呵地拿起桌上那方正的木匣反复打量,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 “就算这秘宝匣被他们拿去,打不开这八道机关锁,照样是白搭。更何况若他们暴力开匣,机关就会直接毁去里边的宝物,掌门何必在乎那些无知宵小。”说话的是金山川林峰主陆和安,生得很是壮实,皮糙肉厚,声音嘹亮而粗犷,看样子是极为憨厚老实的人。 陆和安想到那从小跟着自己“霍霍师门”顺便擦屁股的厉虎,满是痛惜:“只是可惜厉虎那小子一身天赋与武艺,平日这么乖巧的孩子没想到是个这样的人。” 沙掌门摸着胡须看向坐在下方的一个面色严肃的中年男子,程蕴雪在程家堡与他打过交道,自是认得那是尹轩的伯伯,尹德。 “尹师弟无需自责,厉虎心思深沉,看起来总是一副恭顺谦逊的样子,任谁都看不出他包藏祸心。我只将他赶出师门不仅仅是看在他是你弟子的份上,更多的是看在他这么多年为金山做出的贡献颇多,所以你也无需过意不去。” 沙掌门此话一出,余下三个金山峰主皆是宽慰起尹德。追查这么久的案子此刻拨得云开见月明本应是件欢喜事,可凌旭升却总觉不对劲,上头几人在此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厉虎背叛师门之事板上钉钉,除去尹德和陆和安,好像各个都很欢喜,不见一丝失去大弟子的惋惜与难过。 “轩儿好久没回来了,程家堡的几位年轻人也在,依我看不如就且住在此处歇脚如何?张富都同我说了,你们要动身去淮南万霄门。近日再生动荡,北上周边也不见得多安全,在楚王殿下平乱之前就先住着吧,程堡主应该没意见吧?” 程裕好像并不想让程蕴雪一行在此多停留,但听闻株陵郡王将北上之路搅得昏天黑地,此刻出发确实不安全:“既如此便依沙掌门所言。” 尹轩并未与程蕴雪等人一同离开,他跟在失魂落魄的伯父身后并未做声,尹德也知道他是有话想说,也由着他跟着。 尹德的住所在金山最西角,原先他不住这,是尹轩父亲失踪、母亲走后才搬来的,说是图个清净。院子临近红红的高墙,墙边摆着一摞木器杂物,从前尹父和尹德经常带着小尹轩从这里翻墙溜出山门,年轻的尹母常守在墙边堵住偷摸回来的三人,最后将淘来的所有东西连带着尹轩一起打包带走才肯罢休。 或许是因为突遭爱徒背叛,一向神清气爽的尹德此刻木讷迟钝,眉宇间满是丧颓之气。他一手抄起长板凳一手抱坛酒,示意尹轩在院中的木桌旁坐下:“来,陪我喝点。” 尹轩顺从地入座,眼睛观察着四周,记忆里在庭院一角摇摇欲折的小桂花树已然长大,那是他们一家四人从前在沙掌门的后花园里偷来种下的。 叔侄二人阔别九载,一时间不知从何处聊起,尹德率先打破沉默:“咱俩多久没像这样聚过了?” “九年,九年零两个月。” 九年前那个寒冬,尹轩父亲外出任务失踪,母亲内心对金山的不满积压多年终于爆发,带着年幼的他失望离开,后为调查父亲踪迹只得将幼儿寄养在交情颇深的程家堡,独自寻踪,最后杳无音信。 “一个人的日子很难捱吧。” 尹德的话像在说尹轩,又像在说他自己。 还不等尹轩想出安慰之词,尹德自顾自接着说:“当年如果不是我对师父师兄有气,不愿接下去蓬莱求药的任务,你爹也不会因此失去音信,你娘也不会为寻夫同样不知生死,你更不会从小就寄人篱下。” “去往蓬莱岛的海域天云诡谲,九死一生,如若当年是您去了遇险,我父亲母亲定当也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您无需自责。我们一家四口,从不分彼此。” 话毕杯中酒也尽,尹德望着这已长大成人的小子,两眼泪光闪闪。 忽有风打院落中吹过,青翠树叶沙沙作响,尹德藏在酒杯后的嘴巴轻开轻合,小声呢喃被风吹散:“可是我不配。” 望着眼前寂寥的男人,尹轩始终开不了口去质问他。 重重放下的酒杯打断风声,尹德高喝一声,招呼尹轩跟上自己:“既然来一趟那可就别空手走。来,我带你小子看看我和你爹娘给你藏的宝贝去!” 悬在心上的事终于“解决”,金山自是要好好庆祝一番,当夜便张罗起办一场酒宴,庆祝金山锄奸,两派重修旧好。 如此快活场面,尹德自然没有出席,但众人也未因此失了兴致,起先晚辈们还有些约束,尔后看见上首的几位全部都敞开了喝,便也没了什么顾忌,酒宴那是额外热闹。 宴席外是凉风阵阵,银月藏于云雾,现在人们基本都聚在宴席处,弟子们也获得特许今日可以下山。 这样一个十几年难得的机会自是没有人愿意浪费,整个金山居所处只听得到风声穿过每条小道,却有一人趁机偷偷潜入沙掌门院中,他环顾左右并无他人值守,便放开胆子去推开房门。 费好大劲摸黑在书柜一角找到被藏起的秘宝匣,突然有人给他腰间一击,疼得他惊呼出声。 那贼反应极快,身手敏捷地挡住凌温言的劈掌,两人用拳头缠斗几个回合后凌温言勾唇一笑,抬手捂住口鼻:“前辈,可要当心后头。” 那贼闻言转向身后,只觉细如水雾的东西扑洒到面上,紧接着四肢酸软无力,失去还手之力,瞬间瘫软在地,手里护得死死的秘宝匣也掉落在地。 “嚯,这药还真管用。”凌旭升看着手里的瓶子,感慨出声。 张富从二人身后走出,点燃屋内烛火:“永宁城特制的蒙汗药,武功越高奏效越快。” “今夜劳烦二位少侠了,”他掏出两袋银钱塞到二人手中,“接下来张某有话要问尹峰主,还请二位门口放风。” “知道啦。放心吧,只要钱到位,连只苍蝇我们都不会给你放进来。” 二人关了房门寻了处隐秘的地方蹲守,以便金山和程家堡来抓人时给张富通风报信。 “万万没想到,这尹峰主还真是那个真心要偷东西的人……那个厉虎岂不是冤死了,还有尹大哥,那可是他大伯,之前说怀疑尹峰主的时候尹大哥就闷闷不乐的,现在证据确凿、还加上一条陷害自己弟子的罪,这可就难办了!” 凌温言并不接凌旭升的话,丽眸警惕着四周,认真望风。 凌旭升见状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和自己一起跳上屋顶。 凌温言觉得这件事很不符合他们拿钱办事的原则便继续望风,却又看凌旭升听得津津有味,耐不住好奇飞身上去。 于是乎师姐弟二人就悄悄掀开一片房瓦偷听房内谈话。 张富拿出一个香囊:“这是刘曼华的东西,你应当认得。他们开出的条件于你而言不应该比这更有价值。” 尹德的目光在香囊上流转片刻便挪开,嘲讽道:“一个破香囊,能代表什么?” “永宁城是拿什么吃饭的你定是清楚,香囊里的东西你要不要看一看?” 张富看着面色怪异的尹德半天才察觉出不妥,连忙上前拿出一个瓷瓶放在尹德鼻下,脸上堆笑:“抱歉抱歉,是张某疏忽了。” 轻嗅解药过后,尹德得以恢复气力,他拿出藏在破旧香囊里的纸条,一张是弟妹亲笔:“我与彻哥无碍,现受庇于永宁,大哥切莫一错再错。” 另一张是他亲弟弟尹彻的字体:“隐姓埋名多年,苦留大哥独身一人在金山,彻之罪过。” 尹彻和刘曼华的字他从小看到大,绝不可能认错,可是……这压根不可能。 “不可能!你在骗我!阿彻和弟妹明明在罗刹谷手里!他们,他们拿了阿彻的断手要挟我!”尹德有些崩溃,这些话说到后面他再也没忍住地哭出声来。 阿彻的右手上有一处烧伤,那是他们偷摸下山时为救火舌里的一家三口所受的伤,他藏得极好,绝不可能有旁人伪造得出来……可是,可是这里又有阿彻和弟妹的亲笔。 “罗刹谷?原来你真是与罗刹谷合作?呵,尹峰主可不要被愧疚蒙蔽了眼睛,罗刹谷最擅长做的就是这种事。当年昆池山不就是被他们这招弄得门派内讧分裂,山上山下不相往来,直到最后所谓的死人复生都不曾和解么?” 张富神态自若地说出这话,尹德却像是恍然大悟,随后又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尹彻被我永宁城发现时已是废去一只眼一只手和一双腿,带回永宁城养伤后不久便听得金山掌门逝世的消息,他自觉愧对师门,便留驻我永宁城,担任我家少主的师父,这也是我家未曾出过一位善用枪棍之人,少主却精通此技的原因。至于刘曼华,她可比你弟弟好很多,单枪匹马寻到永宁城,除了劳累点并未受伤。如今他们二人在永宁城过得很好,这么些年来一直在给你和尹轩写信,只不过你晓得的,我永宁城本就不待见江湖中人,也不远牵扯到你们的恩怨,这些信便都被我截了下来。如今给你个机会,你要看吗?” 张富从怀里掏出一沓信,单手伸到尹德面前,尹德却不敢看。 自己的弟弟因自己一时任性被人砍杀成残废,他又如何敢面对这厚厚一沓信。 信里写着什么,是爱还是恨,是念还是怨?他很想知道,可又害怕知道。 “你害得你弟弟最好的年华乃至下辈子都只能在坐着度过,害得你那心怀自在的师妹被一辈子栓在你那残废弟弟身边,害得你那侄子幼年无父无母甚至无亲在旁,你的确该死。不过现在有个你将功补过的大好机会……” 张富说这话时是笑意盈盈的,却让屋顶上的二人看得心惊肉跳。 “什么机会!” “老夫人说少主不再需要纸上的指导,需要的是有人能站在边上教习,而永宁城从不留无用之人。告诉我这秘宝匣里的东西是什么,这无用之人便因你有了用处,您觉得怎么样呢?” “不要杀他!不要杀他!”尹德几乎是扑上来的,他抱着张富的腿,很是狼狈,屋顶的看客都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 “那您告诉我,这秘宝匣里的是什么?” 尹德再次沉默了,张富恰在此刻曲着手指敲击桌面。 “哒哒——”敲得很有节奏,一下又一下地敲在他的心上。 他的手边,是尹彻的那沓信。 “是从历代金山掌门逝世前……砍下来的一对大拇指。” 张富都愣住了,更别提房顶上的两个。 不过张富在永宁城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胜在个见多识广:“原是如此。听闻蓬莱岛上的神医们有诸多怪癖,有位称呼为‘魃’的神医便以不少于一对武林高手大拇指为报酬行医,并且要求必须是掌门一级且要生前砍下的……只因他是蓬莱岛鲜少在大雍活动的人,又有高明的医术,你们便要在人还活生生的在你们面前的时候砍下他的手指?” 张富中途深吸一口气,显然是被这里边的东西冲击到了。 “正是这个原因,曼华他爹才会派人去蓬莱寻求续命的良药,阿彻失败了,她爹没能续上命,不愿受刑的他被疼爱的弟子砍去手指,曼华亲眼瞧见了。而那夺去师父性命的弟子却成了如今的金山掌门,多么可笑。” 听完这番话,张富不愿再多拿着这盒子一秒,他火速将其放入沙掌门原先藏下秘宝匣的位置,将机关尽数恢复后又故意按错机关,火花冲天化作绚丽烟花,是有人来偷盗的信号。 “金山和程家堡的人来之后,您应当知道该说什么。” 尹德点头,随后朝张富庄重且恭敬地行一礼:“我弟弟与弟妹就交给您了。” 张富刚走出房门,又一道黑影从后门闪入房内,二者刚好错开,谁也没瞧见谁。 厉虎收到信号翻入房内的一刻,看到了最不想看见的人:“师父……” 尹德看到他蓄势待发的模样,倒也明白了先前那是众人在他面前演的一场戏罢了:“厉虎,你不是为师的对手。” “师父!不要一错再……” 厉虎话还未说完,尹德掌风劈来,看着那被震碎的书架,厉虎惊出一身冷汗,看来师父是动了真格。 尹德怀抱秘宝匣,作势要往外边逃,结果一开门便是陆和安持棍敲来,尹德手无寸铁又怀里抱着宝贝,只得闪身避开,只是方一挪身就有另一位金山峰主提枪刺来。尹德见状向下一蹲,俯冲向前,侥幸躲过两番攻击。 屋外已是人山人海,沙掌门与程裕站在中间,陆和安与其他几位峰主分立左右,将尹德困在其中。 这招引蛇出洞原来是众人合计。 “尹师兄!你何必如此!”陆和安还在震惊与愤怒中,“方才掌门师兄和我说你背叛师门之事我还不信,你可是我金山这一辈之中心气最高之人,怎会做出这种事!” “师父,若您有何难处,可与我们说解一二,金山如一家,没有什么是……” 沙掌门死死盯着尹德看,尹德也死死盯着沙掌门看,他再次打断厉虎的话:“够了!” 尹德环顾四周,两派高手皆布置在此,他没有逃脱的可能,他忽然仰天大笑,道:“金山如一家,这话你们怎么说得出口!诸位师兄师弟,旁人不知道这秘宝匣里是什么,可你们是知道的。昔日长老阁存在时,曼华常对我说长老阁是天底下最恶心的东西,可师父死的那天我才发现不是,长老阁可以决定谁当掌门,却不会要求旁人为了当上掌门去弑师!” 长老阁这个词对于现今的金山弟子来说是陌生的,因为自沙掌门掌权后,金山便不再有长老阁这种东西,而上一批金山弟子很多都折在援助被屠杀的容氏上,金山近乎断代,金山弟子除了清明、除夕、元宵这样的节日外几乎不准下山,外界对其内部运作更是不会清楚,这也就让很多事情成为辛秘。 但尹德这番话语里的意有所指,在场的人可都听得出来。 “尹师弟,我原只以为你是被人蒙蔽,却不想你是真的执迷不悟。”一直未出声的沙掌门此刻示意弟子呈上自己的枪。 纵使他语气平淡无波,可周遭的人能明显感受到气场的改变。 夜风突然变得狂躁起来,院门边,人墙外,装作刚刚赶来的凌旭升实在好奇张富手里捏着的那沓信,坐在一边同样装作刚来的张富也没有拒绝。 拆开第一封,是张写满各种拙劣笔记的草稿,第二封,是张绘满孩童奇思妙想的笔墨画,第三封,是几张城门口随处可见的通缉令,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全是白纸垒成的信。 “你骗他?” “问讯的手段罢了。” “那两张字条?” “永宁城不乏这类人才。” “你不气恼我偷听?” “气恼又如何,我又不会武功,打不过你们。” “那他弟弟和弟妹……” “谁知道呢?罗刹谷这次拿出来的东西还真不一定有假。” 二人交谈间,院内血光纷飞,与其说是在打斗,不如说是尹德在单方面受死。天边不知从哪吹来一张空白信纸使他怒红了双眼,却也变得根本没有战斗的欲望。 沙掌门手下并未留情,就在要给他最后一击时,厉虎上前接住一枪:“掌门息怒!” 枪尖向下负手而立,厉虎抱拳拦在尹德身前:“尹峰主多年来为金山尽心尽力,功大于过,此次盗窃秘宝未遂确实该罚但罪不至死!至于岭北佛宝之事尚未有确凿证据,不妨先将其押入牢中容后审议!还请掌门宽宏大量!” “厉虎,你不必为我辩驳。盗窃秘宝的事我认,岭北佛宝的事我也认,是我与外人勾结背叛师门,甚至企图将你赶出金山,这些都是我做的!” 尹德沾满鲜血的手压在厉虎肩头,用力夺了他的枪后将其甩飞到陆和安怀里,随后踢飞秘宝匣,持枪冲上去与沙掌门对决。 有反应过来的人去够秘宝匣,却被一根细丝切去双手,惊慌的众人向行凶之人望去,那名金山弟子打扮的女人正操控着藏在戒指里的细丝勾来秘宝匣抱在怀里,邪魅一笑,旋即扔下烟雾筒消失在众人面前,一时间金山大乱。 尹德这边像是被逼疯的困兽一般,玩命似的攻击着沙掌门,陆和安无奈上前企图分开二人却被一棍劈开,只得去和其他人一起去追踪那女子。倒是厉虎随手拿了一根棍拼死挤了进去,替尹德挡下一次又一次的攻击,却又被尹德用枪身推开,两边不讨好。 凌温言未有一刻放松警惕,因此很快便锁定到女子行踪,长剑出鞘,踏着轻功便跟上踩着屋檐逃跑的人。 那名女人也很是谨慎,发现有人跟来立马做出反应,右手一转银丝翩飞,快准狠地朝凌温言袭来,凌温言迅猛躲开却还是被几根丝划破衣裳露出白皙肤色,鲜血从中缓慢流出。 程佳怡从侧面突围却直接被银丝贯穿手臂,重重跌落在地,两派弟子轮番上阵,却都阻碍不了那女人的脚步。 一筹莫展之际,只听大地轰鸣。众人朝声源望去,是麒麟棍陆和安前来擒贼。 只见他借力踏裂地砖,飞身上前一记横扫,常人单手握不住的金红棍体几近弯折地朝女人挥去,被这样用力击中不死也残。 女子的嘴上还挂着轻蔑的笑,臂弯夹着秘宝匣伸腿下蹲,一个借力翻身下到另一侧,却不料早有人在此等候。 还不等她安稳落地,枪尖冒着寒光笔直朝她的眼睛刺来,是破风枪任泽出招。慌乱中女子伸手抓住枪尖后头的枪杆将其向上抬,手上三枚戒指生出坚韧的银丝顺着枪杆飞到任泽握枪的手前。 任泽看起来不比师弟魁梧,但力气并不比陆和安小,反应速度在师兄弟面前也是极佳。银丝袭来之际他用力握住枪身下压,使枪挣脱女人的掌控,再一个招式将银丝尽数斩断。 “我的绞命丝!”女人看着轻飘飘落地的银丝心疼不已,望向任泽的眼神也变得扭曲起来,“三根丝换你一条命!” “青绿玉莲配头间,杀人无形绞命丝,你是罗刹谷子春。”任泽垂眸看着脚底轻松割断落叶的银丝,又看见女子头上别着的玉莲发簪,对面前之人有了认识。 罗刹谷崖无心四大弟子之一的子春,手上一宝物绞命丝细如发丝,轻如鸿毛,韧如钢铁,银色不易察觉,常杀人于无形。 子春将碍事的秘宝匣放在脚边,扯掉蒙在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那张艳绝无双的脸蛋。 袖中滑出两把能组装在一起的匕首,子春将其握在手中:“知道的还挺多嘛臭和尚,没错,你姑奶奶我正是你口中的子春!” 最后二字出口时,子春身形微动,向前俯冲袭来。 任泽面对子春发动的攻击万分镇静,甚至边叹气边转动枪身,语气中多见无可奈何:“我是光头,但我不是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