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逝 (破镜重圆)》 十年(一) 陈越高中毕业后,李旻很快投入了下一届竞赛班的教学中。表面上,她的生活并未发生太多改变,依旧是星城附中化学竞赛组那位稳重得体、教学严谨的老师。然而,私底下的她,却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陈越。 在实验室里指导新学生时,她时常会记起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些日子。陈越在灯光下专注地做实验,偶尔抬头问她问题,眉间带着少年特有的从容与倔强。她也会回忆起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他为她演奏《merrychristmasmr.lawrence》时的光芒,他做菜时的体贴,还有他们那些隐秘却不可名状的情感交集。 中秋前夕,星城附中的化学竞赛组召开了一次年中总结大会。会议室里,几位竞赛组的老师围坐在桌旁,气氛并不轻松。墙上的竞赛成绩统计表和学生获奖名单挂在那里,提醒着每个人,这个学期究竟经历了什么。 组长周择宇站在会议桌的一头,目光从在场的老师间缓缓扫过。他年龄较长,是化学竞赛组的资深教师,为人严厉,话语间总带着一种不容置否的权威感。 “去年全国决赛的成绩还算过得去,但坦白说,我们离‘优秀’还有距离。”周择宇的语气沉稳却带着一丝冷意,“尤其是,与金牌失之交臂,这件事不能不提。这样的结果,不仅让学校失去荣耀,也让咱们组蒙羞。” 他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会议桌上。李旻坐在一侧,表情始终平静,手指轻轻在桌下攥紧了笔。 周择宇故意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陈越是我们组十年来最有天赋的学生,我觉得,我们教练组需要反思一下,特别是有些细节的指导,可能没有做到位。”他故作含蓄地说了几句,但话里话外都是在指责李旻没有让陈越拿到金牌。 坐在另一边的吴友芳一直在观察李旻的表情。作为实验老师,她是最了解陈越和李旻之间关系的人。在他们相处的无数个日夜中,吴友芳目睹了太多细节,她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已远远超越普通师生。看到李旻明显的僵硬表情,她咳了一声,打断了周择宇的发言:“周组长,成绩的事情是一方面,但咱们也不能忽视李旻老师培养学生的整体成果。陈越的综合实力是有目共睹的,输赢有时候也不是单纯靠比赛结果决定的。” 周择宇不满地皱了皱眉,但还是没有继续追究下去。他挥了挥手:“好了,这事就先不说了。集中精力抓好接下来的工作吧。” 会议结束后,李旻一个人走出了会议室。她走得很慢,手里拎着会议记录本,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吴友芳站在原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追上去。 化学竞赛组的总结大会后,李旻感到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重。会议上,周择宇的指责和那些话里话外的暗示仍在她脑海里萦绕。而更让她感到难以忍受的,是那些与陈越相关的回忆一次次在熟悉的场景中浮现。 夜晚的实验楼依旧亮着灯,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新一届竞赛班的学生们正在进行实验操作。李旻站在教学楼的走廊尽头,目光落在那个熟悉的实验室,突然觉得一切都那么陌生。这个让她奉献了十多年的地方,这个承载了无数荣誉和光环的学校,带给她的,早已不仅仅是成就感,还有挥之不去的窒息感。 她心里很清楚,不管她表现得多么平静,她始终无法真正摆脱陈越的影子。那些记忆,就像刻在星城附中的每一堵墙上,每走过一个熟悉的角落,都会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 李旻知道,继续留在这里,她无法真正与过去和解。 那段时间,李旻开始认真考虑几年前沪市那所私立学校抛出的橄榄枝。高昂的薪资、丰厚的待遇,还有对她教学能力的高度认可——这些都曾让她心动过。可是,当时的她选择了妥协,因为她有丈夫的事业要考虑,有双方父母需要照顾,还有年幼的孩子需要一个稳定的生活环境。 但现在,她的孩子们已经渐渐长大,开始面临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高考。星城虽然是她职业生涯的起点,但这里对学生的激烈竞争与巨大的学习压力,让她越来越难以对女儿的未来感到放心。离开星城,换一个节奏较慢、教育资源更优的地方,或许是女儿们最好的选择。 另外,星城附中早已不仅仅是一份工作。它曾经是她站稳职业根基的起点,但现在,它更像是一片泥沼,承载着太多复杂的情感。这里有她的成就,也有她的遗憾;这里有她的努力,也有她无法释怀的回忆。 “另起炉灶”“重新开始”——这些早已被封存在心底多年的词句,突然间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开始问自己,是不是到了该改变的时候了? 几周后,李旻终于决定和丈夫李海鹏谈谈。 晚饭后,厨房里还残留着炖汤的香气,洗碗池的水声轻轻响着。两个女儿在房间里写作业,偶尔传来低声的交谈。李海鹏坐在餐桌旁,低头看着手机上的新闻。 “海鹏,我考虑了一段时间,想和你商量件事。”李旻停下手中油腻的碗筷,抹了抹手,语气中透着一丝试探。 “嗯?”李海鹏头也没抬,仍专注于手机里的内容,“什么事?” “我在想,要不要换个地方工作。”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换地方?什么意思?”李海鹏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向她,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 李旻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逻辑清晰的语气说道:“附中的待遇其实一直不够好,而且高考竞争压力太大。几年前沪市那边有私立学校邀请我过去,开出的薪资待遇是现在的好几倍……”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换个地方工作,对孩子未来也更有好处。那边的重点大学比星城的条件好太多,孩子的户口如果迁过去,高考压力会小很多。” 李海鹏皱起了眉头,放下手机,“可是星城才是我们的根啊。我的工作也不可能换到沪市,我们的父母都在这里,你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去怎么行?再说,星城附中是公立校,职称稳定,万一那边学校只是暂时用人,你把这里的这些都放弃了,不值得冒这个风险。” “这些我都考虑过了。”李旻已经预料到他会这样回答,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些许急切,“我妈可以和我一起过去,帮我照看孩子。而且你不用现在就调动,可以慢慢规划。” “旻旻,”李海鹏转过身,语气依然温和,话里话外都是拒绝的意思,“这些年我的工作是什么样你知道的。我现在是总工程师,积攒下来的资历、人脉资源,换一个地方就意味着重新开始。那些年花费的努力全都白费了。这不是我想要的。” 李旻看着他,心里有些无力,她能理解丈夫的职业考虑,但这种似曾相识的局面让她感到窒息。她的语气稍微变得急切:“可你有没有想过,孩子呢?我们现在留在这里,对她们的高考竞争意味着什么?对她们的人生意味着什么?” “孩子可以通过努力改变自己的未来。”李海鹏语气仍然平稳,甚至带着些许试图安抚的意味,“她们是我们教出来的孩子,我相信她们足够优秀,不一定非得换地方去博一个更优的起点。” “但星城的高考压力太大了,竞争让孩子喘不过气。”李旻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沪市的私立学校不仅待遇高,孩子也能有更多的选择。” “旻旻,”李海鹏看着她,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我会更努力工作的,我一定会让这个家更好。你不需要考虑收入问题。” 李旻听到这句话,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她知道丈夫的意思——这种类似承诺的话,早在很多年前就听过。那时他选择放弃读博,说服她一起回星城时,也是用类似的话来安抚她:“你不需要担心,我一定会让我们的生活更加安稳。” 她本以为自己能够接受这种安稳,能够依赖他为她撑起的这个家。但多年后,她却发现,这种话的背后,隐藏着的是理所当然的要求——每次当事业与家庭发生冲突时,他都让她退一步。 “可这是关于孩子的未来啊……”她压抑住心头的不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你真的不能替她们考虑考虑吗?” 李海鹏看着她的脸,沉默了片刻,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疲惫:“你理解不了我,我从来都不是站在轻松选择的人。我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让这个家稳稳当当地走下去,而换地方,意味着把所有积累毁掉。” “你呢?”李旻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声音低了下来,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情感,“你有没有想过,我想要什么?” “你想要的,不就是安稳的家庭,不就是孩子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吗?”李海鹏说得理所当然。 李旻没有再说话,她看着丈夫平静的脸,脑海里闪过了多年来的无数次妥协:从星城附中到竞赛教练,从孩子的早教班到家庭的每次变故,她总是在退让。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那晚,两个理性的人最终没有吵起来,但也未能达成一致。李旻回到了书房,坐在桌边看着手中的教育资料,却始终无法集中精力。 她意识到,星城这个地方让她喘不过气,不仅仅是因为孩子和工作,更因为她无法逃离那些回忆,也无法从一种默认的牺牲角色中脱身。 几天后,李旻将离婚协议书递给了李海鹏。这次,她没有试图说服他,也没有再去谈好处与坏处。 “旻旻……”李海鹏看着她,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震惊与疲惫,“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是,我想清楚了。如果我们看不到同一个方向,那就不要彼此为难了。”她的语气平静而坚定,“两个女儿都跟我,你父母反正一直想要生个男孩,我想他们也不会介意吧。” 最终,李旻辞去了星城附中的教职,带着两个女儿去了沿海某座私立学校。新城市带来了全新的生活,却无法摆脱内心深处的旧回忆。她明白,离婚不仅是为了孩子和自己,也是一次自我解放的尝试。 然而,她也清楚,某些情感和过往永远无法完全离开。那些故事,那些名字,依旧深深刻在她的人生中,成为她无法挣脱但也不想放下的一部分记忆。 —————————————————— “叔叔”终于变成前夫哥了 十年(二) 离婚之后,李旻带着母亲和两个女儿搬到了沪市,进入了一所知名的私立学校任教。相比于星城,沪市的生活节奏更快,但竞赛压力却小了许多。这里的教育环境更加开放,学生们的目标不再局限于高考,而是多元化的发展路径。对李旻来说,这种变化不仅让她的工作节奏稍显宽松,也让她有了更多时间陪伴两个女儿。 作为一个从事教育十余年的老师,李旻深知陪伴的重要性。过去在星城附中,繁重的竞赛教学工作让她无暇全力关注孩子们的成长,而如今,她终于有时间参与女儿的学习生活。 晚饭后,她会坐在书桌旁陪伴两个女儿写作业,为她们讲解不会的题目,或者分享自己在教学中学到的小技巧。周末时,她会带她们去博物馆、科技馆,甚至是学校的家长拓展活动中一起参与。在这种忙碌且充实的陪伴中,李旻逐渐找到了某种久违的平衡感。 在沪市的教学生涯开始得更加顺利。李旻凭借多年的竞赛教练经验,不仅迅速融入学校,还在学生中收获了良好的口碑。她的教学风格依然一丝不苟,但与在星城附中时相比,她变得更为柔和了许多。不再只注重成绩,她开始更加关心学生的心理状态,尤其是在看到学生们面临选择和压力时,会主动给予支持和疏导。 或许是因为在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对陈越不仅仅是愧疚,还有一种未曾兑现的责任感。而这种情感,她悄悄转移到了她的下一届学生身上——她想尽力让每一个学生都能被理解和支持,不再有像陈越那样的人,在本就迷茫的青春少年时期再受到伤害。 学生蔡浩然在多年后的一篇回忆文章中这样写道: “当我在自己人生的岔路口上犹豫不决,或是我屡次考试发挥不佳、陷入低谷、心情沮丧时,李老师总是及时地疏导我、激励我。下了晚自习,她会推着她的自行车,听我的困惑和迷茫,并给出许多建设性的意见。 李老师总能让我有新的感悟,让我坚定不移地往上爬。最后,正是她的帮助,让我在化竞中坚持了下来,在全国决赛获得银牌,为这段竞赛时光画上句号。她不仅仅是我的老师,更是我人生中的一道照亮前方的光。” 李旻读到学生们毕业后写下的文字时,心里多少感到一丝慰藉。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弥补当年与陈越之间的遗憾,但她仍然希望,自己的努力能够帮助到更多的学生。 许多个夜晚,李旻独自坐在书房里,备课或批改作业时,脑海中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陈越的模样。有时,她会点开微信,打开陈越的朋友圈,看他发布的动态。朋友圈里的陈越已经完全蜕变,攀岩的照片中,他身材精壮,手臂结实,面带微笑,眼里藏着年轻人独有的自信;科研成果的分享中,他站在学术讲台上,眉眼间多了几分成熟与笃定;甚至连他的新作歌曲,也展现了他的才华横溢与多面性。 有一次,她看到陈越分享了一首新歌。词、曲、编、唱、后期制作,全部由他一个人完成。他在配文中写道:“生活或许就像大调与小调之间的过渡,不一定总是有和谐的旋律,但每一个音符都有自己的意义。” 李旻点开歌曲,旋律低沉而辽远,歌词里带着一种探索与挣扎的情感。她听着,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机,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湿了眼眶。 当天,她把陈越的这首歌转发到了自己的朋友圈,配文写道:“一个化竞生的未来总是充满无限可能。词、曲、编、唱、后期制作全部自创,才华横溢。” 没过多久,她的朋友圈就收到了许多评论和点赞——尤其是和陈越同届的学生们,都对他的音乐成果表现出极大的感慨与欣赏。 “陈越真的太厉害了!” “天赋型选手,这首歌真的绝了。” “这么牛逼的人竟然是我同学!” 但是,李旻却始终没有等到陈越的点赞或评论。 她知道,毕业后,陈越就彻底与她断了联系。他没删她微信,但也从未主动找过她,哪怕她每一次转发他的动态,试图拉近那么一点点距离,却始终如石沉大海。 一个周日下午,李旻带着上高中的女儿们去美术馆散心。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外的玻璃洒在大厅里,静静地铺在地板上。两个女儿在前面走着,而李旻却被一幅《攀岩者》的画吸引了目光。画中的攀岩者挂在峭壁上,手指紧紧抓着岩点,仿佛下一秒就要坠落,却又带着一种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和谐。 她盯着那幅画看了许久,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陈越的攀岩照片。攀岩的他,与画中的攀岩者竟有几分神似——那是一种从容、专注,以及对不确定性的勇敢拥抱。 李旻忽然觉得,或许对陈越而言,那段过去的故事,并不是一种无法释怀的遗憾,而是一块在他人生中留下深刻记忆的石头,他已经踩着这块石头抵达了更高的地方。而她要做的,或许是接受这段故事的结局,接受它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而不是让它成为束缚她的枷锁。 她转头看向两个女儿,笑着说:“我们该走了,吃完饭,妈妈还有工作要做呢。” 女儿们点点头,阳光洒在她们的身上,温暖而柔和。李旻目光温柔,看着孩子们的背影,心中忽然多了一份释然。 陈越的影子仍然在那里,但她知道,生活继续向前,而她也在渐渐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无论是作为教师,还是作为母亲,她都将用自己的方式,走出一条新的路。 十年(三) 高三后的那个夏天,根据报送协议,陈越顺利进入了全国最好的学府——京大,走进了以蔡元培老校长命名的书院。这本该是一个少年从荆棘中走向光明的时刻,可对陈越而言,这段旅程更像是从一个深渊逃向另一个深渊。 他永远记得,第一次踏入京大的那一刻,那是一个晴朗的初秋上午。京大校门前悬挂着迎接新生的横幅,阳光洒在古色古香的建筑上,映照出一种庄严的氛围。周围是一张张兴奋的脸庞,新生的欢声笑语与家长的叮嘱交织在一起。然而,这一切对陈越而言,仿佛隔着一层玻璃。他拎着行李箱,低着头,穿过人群,步履僵硬而沉默。 作为前国家队成员,陈越被邀请作为新生代表参加学校的座谈会。他坐在发言席上,面对台下几十双目光,语气平稳,从容地谈起学习的规划与对大学生活的期待。 可当他从发言席走回座位,迎着热情的新生和赞许的导师,他的胸膛里却空空如也,手也在背后微微发颤。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的“从容”不过是一层镜面,裂痕之下的荒芜无人知晓。 手抖的毛病,大概是从十八岁生日那件事之后开始的。高三无数个日夜,实验室明亮的光线下,握着滴定管的手不听使唤地微微发抖,试剂沿着边缘缓慢滑下。他将滴管放在实验架上,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攥紧双手,试图让它们平静下来。那种无声的颤抖,不止是手指的不安,而是心里某种难以名状的破裂。他曾经深爱化学,迷醉于分子的排列与反应的奇妙,可从某个瞬间起,实验台前的每一个场景都变成了将拉回他痛苦深渊的诱发器。 因此,他在填报专业时没有继续选择化学,而是转向了数学。数学的冷静与抽象让他感到安全——既没有实验的场景,也没有她。他告诉自己,这是新的开始。可实际上,他知道,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体面的逃避。 大一时,陈越的日子并未因为新的领域而好转。数学的逻辑让他觉得脑海清明,但生活的其他部分依然昏暗不堪。他的睡眠问题也从高三延续到了大学,每一个夜晚,都像是试图从梦魇中挣脱的拉锯战。 倒下的试剂瓶、被玻璃划破的手,还有她的脸——那个他爱过、信任过、但最终将他推入深渊的人。这些画面反复在脑海中闪现,让他无处可逃。每一次午夜从梦中惊醒,他都觉得自己像是溺水的人,拼命喘息却无法呼吸。 陈越不想吵醒宿舍里的室友,于是他开始一个人深夜出门,未名湖成了他的港湾。那里的湖水在夜晚微微起伏,湖岸的垂柳在风中摇曳,月光洒在水面上,带着点冷清和疏远。他沿着湖边一步步地走,鞋底轻轻地踩在石子路上,偶尔停下来,将目光投向湖面,试图借此让心慢慢平静下来。 未名湖的夜晚平静又冷清,偶尔有晚归的学生路过,却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站在湖边、沉默凝视的人。月光洒在湖水上,荡起一层层碎光。他站在湖边,手插在口袋里,头低垂着,目光空洞。湖水的宁静无法抚平他的内心,他甚至觉得,自己更像湖中的暗流,表面平静,却隐藏着无法名状的涌动与挣扎。他试图将脑海里的一切推开,告诉自己——早就结束了,那个人早已不在。但记忆的潮水却一次次将他淹没。 这一切终于在某一天被打破。一次,室友半夜醒来,发现陈越的床空了。接连几天后,室友在阳台上撞见刚刚归来的陈越。他衣着单薄,脸色苍白,眼中布满血丝,整个人像是被夜色掏空了一样。室友试探性地问:“陈越,你最近还好吗?” “没事。”陈越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短。他低头擦了擦脸,语气透着疏离。 但室友没有放弃。他在一次班级例会后悄悄向辅导员报告了陈越的不对劲:“他晚上总是跑出去,回来时脸色很差。我担心他……” 辅导员以一种平和的方式找到了陈越。那天,她在书院的角落递给他一杯热水,轻声问:“陈越,听说你最近睡得不好?” 陈越没有抬头,只是用手指攥紧了水杯,“没事老师,我挺好的。” 辅导员没有追问,而是耐心地说道:“陈越,你可以试试和心理咨询师聊聊,我陪你去,好吗?” 这话让陈越愣了一下。他并不喜欢向人诉说内心的想法,更不习惯被别人“关心”。但辅导员真诚的目光让他最终点了点头。 第一次走进心理咨询中心,陈越的双手紧紧捏着裤子。他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僵硬得像一块石头,目光躲闪,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咨询师是一个和善的中年人,声音温和:“陈越,可以从任何让你想说的话题开始。” 他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道:“我……睡不好,总是半夜醒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咨询师问得很轻,像怕打碎什么。 陈越抿了抿唇,目光闪动:“高三。”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最后几个月开始。” “当时发生了什么吗?”咨询师的声音依旧温和。 陈越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什么,却最终闭上了。他的胸口起伏得厉害,手指紧紧攥着椅子的扶手。 “没关系,”咨询师的语气不急不缓,“如果觉得现在说不出口,可以等到你准备好了再说。” 陈越已经回忆不起来那天两个人到底聊了些什么,但他清楚记得咨询师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陈越,你的人生不需要一直跑。停下来,面对自己,也是成长的一部分。” 十年(四) 从那天起,陈越每周都会准时出现在心理咨询室,坐在那张熟悉的单人沙发上。 起初,他依旧带着几分抗拒,每次推门进来,都像要赤手空拳地去拨开自己内心深处的伤疤,那些他不愿触碰的记忆和情绪翻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习惯性地把自己蜷缩在沙发一角,偶尔抬眼看向咨询师,眼神里还残留着显而易见的防备。他的语气始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像是在谈论别人的故事,与自己毫无关系。然而,随着咨询的深入,他开始慢慢卸下心防,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在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逐渐拼凑成一个更完整的自己。 “陈越,我记得上周你和我说,你意识到了一些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想法,现在你愿意和我说说吗?”咨询师的声音一如往常地温和。 陈越下意识地避开了咨询师的目光,盯着自己紧握的双手,掌心已被掐出几道浅浅的红痕。沉默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语气里掺杂着挣扎与不安:“我发现……让我痛苦的不只是她的背叛,也不仅是我被当成棋子的事实。” “还有呢?”咨询师轻声问,语气中充满了鼓励。 “还有……我对自己的失望。”这句话低得几乎听不见,像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空气中。 “怎么说?” 陈越抬起头,目光里带着复杂的情绪,像是迷茫、像是痛苦,又像是自我厌弃:“当我知道她和张小斌的交易,我第一反应并不是愤怒,而是……‘要是我从来不知道这一切就好了。’”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努力组织语言,“我甚至希望自己可以继续活在那个虚假的梦境里,不用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咨询师没有急着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继续。 “如果不知道这些,我是不是就可以一直相信她、信赖她、全心全意地爱她,不用像现在这样,活在怀疑和痛苦中?”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像是在对自己发问,更多的却是自责,“更糟糕的是,在国家队选拔时看到和她给我做过的类似实验时,明明是那么明显的证据,但听到她的解释,我竟然还是说服自己选择相信她。甚至在国际比赛结束回国后,我们在酒店又发生了关系,我企图用无限的肉体的欢愉来麻痹自己,来回避这半年以来的痛苦,以及掩盖自己依旧爱她的事实。” 说到这里,他猛地停住,像是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仿佛要将胸口的那股郁结之气全部排出。然后,他抬头看向咨询师,眼神中带着一丝慌乱和无助:“您不觉得,这样的我很糟糕吗?这么想着,我都快看不起我自己了。” “为什么这么想?” “从小,我父母教我,要有责任心,要诚实,要遵守规则。”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和无奈,“可我发现,我可以选择无视这些。面对她做的这一切,我没有抗拒,也没觉得自己被凌辱了学术诚信;某些瞬间我反而觉得,反正结果都一样,能让她满意就好……甚至于,我明知道她有丈夫、有孩子,我们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陷了进去。” “我反反复复问过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沉浸于和她的关系里,甚至在明知道她骗了我的前提下,还是无法自拔。说来您或许难以相信,从小我一直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膜,像个局外人一样,漂浮着,找不到落脚点。我找了很多很多办法,去运动,去参加乐队,去创造音乐,企图用一些实体感更强的行为来让自己感觉到离这个世界更近一点,但这些都收效甚微,直到……我遇到了她。和她做爱的时候,我才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仿佛有一条紧密的脐带将我和这个世界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让我不至于随时会飘走。” 话未说完,他便低下头,双手紧紧地捂住脸,指缝间却掩不住那份深深的挫败感,声音变得沙哑而模糊,“为了抓住这一点联系,我背弃了自己原本的世界。这是不是说明,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我所坚持的那些原则,那些价值观,是不是都是虚伪的、不堪一击的?” 咨询师的目光从陈越微微颤抖的指尖上,移到他低垂的头上,那宽厚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他的语气依旧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陈越,听你这样说,我能感受到你对自己的要求很高,也感受到你内心的痛苦和挣扎。从小到大,你是不是一直在追求某种所谓的‘正确’,试图成为一个完美的人?” 陈越愣了一下,缓缓地点点头:“是的,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诚实、善良,还有责任心。可我发现,这些好像都只是表面上的东西……”他似乎想到了许多过往的片段,那些让他感到困惑、感到迷茫的瞬间,那些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人生的经历。 迟疑片刻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他继续说道:“我曾经以为,只要按照这些‘正确’的标准去做,就能成为一个‘好人’,就能拥有一个‘好’的人生。可是,当我遇到她,当我经历了这一切,我开始怀疑,这些所谓的‘正确’,真的有意义吗?或者说,这些‘正确’,真的适用于所有的情况吗?” “陈越,你刚才说你背离了价值观,也提到了‘正确’,”咨询师微微前倾,目光柔和,“那你认为,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一种适用于所有人的、绝对的‘正确’吗?” 陈越抬头看向他,眼中透着疑惑和一丝迷茫:“什么意思?” “我想说,世界上的事情其实很少有绝对的答案,也没有哪条路是绝对正确的。就像黑与白之间,有无数的灰色地带。我们总会觉得,‘光明’或者‘正确’有明确的边界,但真的是这样吗?或者说,那是唯一的选择吗?” 咨询师停顿了一下,指了指窗外,“你看,窗外阳光明媚,但这间屋子里,也必然存在着照不到阳光的角落。你能说,阳光就一定是对的,而阴影就一定是错的吗?它们都是客观存在的一部分,不是吗?” 陈越顺着他的指示看向窗外,窗外是京大校园里常见的景色,几栋灰色的教学楼掩映在绿树丛中,午后的阳光洒在树梢,将树叶染成一片金黄。 “这不一定是‘坏’的表现。”咨询师摇摇头,“人性是复杂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光明面和阴暗面。你面对的是情感与道德的冲突,以及内心深处的挣扎,这是很多人都会遇到的困境。你并没有选择以自我欺骗的方式彻底逃避,而是试图去剖析自己,去理解自己的行为和情感,这本身就说明,你在积极面对这一切。” 陈越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放空。 “所以,陈越,不需要把自己和‘完美’划等号,更不要轻易给自己贴上‘坏人’的标签。每个人都有裂缝,都有不完美,但裂缝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陈越从心理咨询室出来,沿着走廊慢慢踱步。已是初秋,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走廊里静悄悄的,偶尔有几个学生匆匆走过,投来好奇的一瞥。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小花园,几棵高大的槐树枝繁叶茂,将阳光剪成细碎的光斑,洒落在草坪上。不远处,几个学生正围坐在草坪上,似乎在讨论着什么,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心中的裂痕不会那么快愈合,但他终于开始明白自己的症结所在。 回身跨出咨询室的门,他第一次感到,或许能找到重建自己的方法。 番外1沁园春·乙巳元启 模仿(小)陈越写了一首词给大家,祝大家新年快乐~ 沁园春·乙巳元启 蛇蜕残鳞,龙开冻甲,斗柄回坤。 恰秦灰烬处,周陶新彩;汉关雪瘦,唐宫月沉。 击缶声酣,添炉香炽,焰裂重霄启岁辰。 凭阑处,正星垂紫陌,灯沸千门。 鲲鹏欲转洪鳞,扶摇起,驭星槎月轮。 念芥舟寄世,劫余历历;精禽衔石,海自浑浑。 振衣快意,披襟长啸,且向沧溟酹晓昏 今当醉,揽山河气脉,笑指昆仑! 十年(五) 经过半学期的心理咨询,陈越终于能够一定程度地与自己和解。过去那种令人窒息的自我厌恶渐渐被理解与包容取代,他愿意承认自己不完美,愿意接受自己会有矛盾、挣扎与那些复杂的情感。但有时候,他仍会从梦中醒来,耳边回荡着李旻的声音。 “我们的名字被刻在了攀登碑上了。”这是李旻毕业后发给他的第一条消息,附上一张照片,上面是清晰醒目的红字——记录着他参加国际比赛获奖的结果,而教练一栏,是李旻的名字。 陈越看着这条消息,放下手机,没有回复。 李旻的消息从不多,攀登碑的照片之后,剩下的就是节日问候,比如“中秋平安”“新年快乐”。字句礼貌又得体,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但陈越依然选择了沉默。 他将这份沉默视作一种搁置。不是不想面对,而是还没有想清楚,应该如何面对这个人。他不知道该把她放在生命中的什么位置,是曾经的教练?还是那个利用了他的棋手?亦或是那个让他第一次明白何谓禁忌爱欲的人? 答案模糊得无法辨认,而陈越决定将问题暂时压在心底,专注于眼前更为明确的目标。 在高中时,陈越是“不用努力”的那个天才少年。他从不需要熬夜学习,就能轻松将所有竞争者甩在身后。可进入大学后,他第一次开始“卷”自己。 他选择了最难的课程,报名了复杂的科研项目。班上的同学总是看到他独自埋头在实验室的一角,或是抱着厚厚的数学教材默默翻阅。 “大神,你绩点都年级第一了,没必要还这么拼吧?”一次自习后的晚饭时间,室友终于忍不住开口。 陈越低头拨弄着盘中的面条,没抬头看对方:“多学点东西,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他说得轻描淡写,语气中听不出疲惫,但他的同学却目睹过他在实验室忙到凌晨,第二天一早又远程参加对冲基金实习会议。他的日程表排得满满当当,每一分钟都塞满了学习、科研与实习任务,没人知道他这样拼命究竟是为了什么。 忙碌中,他偶尔仍会去未名湖边散步。夜晚的湖水和星光的倒影让他觉得安静,却不再像大一时那样成为逃避的借口。 他发现自己甚至能够在湖边稍作停留,静静地看着水波,偶尔想起高中时的事情,不再觉得那是一场无法触碰的梦魇。 他想起李旻站在培训室里,靠着实验台看着他的样子;想起她和他肌肤相亲的夜晚;又想起那个午后,她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低声说:“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这些记忆如潮水般涌现,但并没有刺痛他。他发现自己终于能够以一种旁观的态度去回想这些画面,尽管它们依旧复杂得让人无法轻易归类为“美好”或者“痛苦”。 “也许这些回忆本就不需要答案。”他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你没有回复她的消息,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吗?”心理咨询结束前,他的咨询师曾这样问过他。 “算是吧。”陈越回答,语气里透着疲倦,“有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她。也不知道她对我来说算什么。” “那如果她再联系你呢?”咨询师的声音很轻,让问题带着一种隐约的引导。 陈越顿了顿,窗外下午的阳光铺洒在窗框上,他的目光也落在了那里。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我还没想清楚。但大概也不是坏事,搁置一段时间,至少让我喘口气。” “放一放吧。”咨询师说着点了点头,“这样也好。你会知道什么时候是对的时机。” 从心理咨询室出来后,陈越站在走廊的尽头,目光落在栅栏后那些光影之间,久久没有移开。 “也许,是她的名字刻得太深了。”他低声说着,然后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他的脚步平稳有力,与大一时那个在未名湖徘徊的少年已经完全不同。 大二下学期,他选了一门研究生课程——凸优化。课程内容复杂而抽象,涉及大量理论推导和数学模型,很多本科生都望而却步。但对陈越而言,这正是他需要的。他希望通过学习让自己忙到没有时间去回忆,甚至没有时间质疑自己。 课程开始后,他发现自己被凸优化的数学逻辑深深吸引。课程讲授的不仅是数学的美丽与严谨,更是如何将这些理论应用于现实问题。他构建了一个又一个模型,用编程模拟优化计算,试图通过数学找到“最优解”。 直到一次作业让陈越经历了深刻的挫折,也在某种意义上彻底改变了他的想法。 在那次作业里,他构建的数学模型理论上应该能得到一个精确的最优解,但当他运行模型时,电脑的cpu被急速消耗,处理速度越来越慢。即使经过长时间的计算,他的程序依然只能逼近一个近似值,而这个近似值与理论的最优解依然存在不可忽视的误差。 看着程序运行的结果,他感到又恼火又困惑。这种差距让人懊恼,但从数学理论的角度来说,最优解是一定存在且能够被证明的。 陈越带着作业结果去办公室找教授,试图寻求解决方案:“老师,有没有办法让计算更接近最优解?我试过加长运行时间,但即使运行一整晚,结果也还是不能完全达到理论值。” 教授看着他的模型,微笑着点了点头,说:“你的建模没问题,但你卡在了实际计算资源的限制上。在理论中,我们追求的是最优解,但在现实里,计算资源和时间永远都是有限的。我们无法永远逼近完美,往往需要在精确度和资源之间找到一个平衡。” “那最终的解不就不够‘最优’了吗?”陈越皱着眉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甘。 “没错,”教授回答道,“但在真实的世界里,我们更在意的是‘可接受的最优解’。从95%到100%,可能需要十倍甚至百倍的资源,而这并不一定值得。你要学会接受限制,找到那个足够好的答案,而不是苛求完美。” 陈越盯着教授,又低头看自己的程序结果。那一刻,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或许,运筹学的方法和哲学正好诠释了他的人生逻辑——并不是每件事都需要一个绝对的答案,有时候,找到一个“足够好”的解法,比执着追求完美更重要。 大三时,他进入新能源调度研究实验室,研究如何通过运筹学优化电网的能源分配。与此同时,他继续在对冲基金的实习中将运筹学的理论应用于金融交易策略。科研与实际应用的结合让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数学能力可以直接与现实世界对话,而他也找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大三结束时,陈越正式确定运筹学作为博士申请方向。在个人陈述中,他写道:“运筹学教会我,接受限制,找到可接受的最优解,是一种面对复杂现实的智慧。它不仅解决数学问题,也回答了人生的难题。” 这一决定并没有回答他与李旻间的所有问题,却让他更有勇气面对未解的难题。他不再执着于消除所有的不确定,也不再执着于心中的“最优解”。对他来说,找到一个足够好的答案,继续前行,已经足够了。 十年(六) 本科毕业后,陈越带着对运筹学的满腔热情飞往波士顿,正式开始在mit攻读他的运筹学博士学位。查尔斯河取代了未名湖,成为他生活中新的背景,这里的空气湿润,河面倒映着城市灯光,让他在忙碌生活中偶尔驻足的瞬间多了一点向外扩展的空间。 博士生涯的初期,陈越充满了雄心壮志。他的本科阶段已经奠定了坚实的数学与优化基础,同时也明确了自己的研究兴趣——相比于随机系统,他更喜欢、也更擅长优化理论。 前两年时间里,陈越用一种近乎“卷”的方式,把mit开设的所有优化方向的博士生课程学了个遍,从《数学规划导论》《非线性规划》到《整数优化》《鲁棒优化》《动态规划与最优控制》,甚至还旁听了《半定优化》这样小众的专题课。 课堂上的丰富知识让他既充满热情,也感到压力。他希望能够通过这些扎实的理论找到自己的研究方向,于是分配时间给多个理论课题尝试,他都投入了大量精力。然而,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回馈——这些课题因为种种原因,无一例外地无疾而终。 研究的失败让陈越的学术热情逐渐消磨。 研究陷入瓶颈长期不得解答后,陈越经常会走到mcgovern脑科学研究所,旁听他们的会议。这座位于他办公室所在的statecenter对面的研究所,以其在脑科学和心理学领域的前沿研究而闻名。陈越本科时的心理咨询经历让他对心理学与脑科学产生了浓厚兴趣,而他对决策优化的研究也让他对“人类大脑如何权衡复杂选择”充满好奇。 一次会议茶歇时,陈越站在角落端着咖啡,旁听讨论的同时默默翻看手中的笔记。这时,一个笑容明朗的男生主动走了过来:“你也是心理学的吗?感觉没见过你。” 陈越一抬头,看到一个穿着休闲的亚洲面孔,他点了点头,稍稍犹豫了一下:“我是运筹学的,偶尔来听听会议。” “运筹学?也叫工业工程吧!”男生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叫叶然,心理学博士,快毕业了。我们实验室其实也很需要像你们这种数学大牛帮忙建模。” 陈越握了握他的手,低声说:“我只是对这里的研究感兴趣,来听听。” 叶然笑了笑,眼里带着点调侃:“那就没事多过来,多段跨学科合作总是好事。” 叶然的外向和幽默与陈越的安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科研项目涉及心理学和工业界的跨领域合作,性格热情大方的他常常活跃在各类项目和社交场合中,而这与陈越的专注和内向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互补。 两人熟悉后,叶然开始频繁地将陈越拉入各种学术讨论。有一次,叶然带陈越参加了一场关于决策行为与选择偏好的跨学科项目会议。在会上,叶然向陈越抛出了一个问题:“你们运筹学的优化理论很厉害,但这些理论在复杂人类行为的建模中,怎么落地?” “理论与现实之间,确实有很大的鸿沟。”陈越承认。 “其实,不妨试试我们的校训——‘mensetmanus’,tomindandhand。理论与实际结合,才能真正找到有价值的方向。”叶然拍了拍陈越的肩膀,眼里带着鼓励的光芒,“不一定要在理论的路上一条道走到黑,试着结合工业界的需求,可能会找到新的突破。” 叶然的话让陈越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运筹学,这个他痴迷的领域,表面上是数学建模与优化求解的游戏,但实际上,它始终与现实世界紧密相连。理论和应用,就像运筹学的灵魂与肉体,缺一不可。 陈越意识到,过分执着于理论的完美解法,往往会忽视其应用的价值。理论上的最优解,也许可以作为学术上的灯塔,但如果无法在实际中运用,那它的意义便会大打折扣。而运筹学的真正魅力,或许在于它如何在复杂、多变的现实中找到一条可实现的“足够好”的路径。 在叶然的鼓励下,陈越开始转变研究思路,尝试将自己的理论能力与实际问题结合。他开始与不同的企业展开合作,了解工业界在供应链、物流、决策优化等方面的实际需求。他发现,这些现实问题虽然复杂,但却充满了挑战性和吸引力。 “mensetmanus。”这句话成了陈越的信条。他决定将自己的研究带出书本和代码,直面现实中的不完美。 一次国际学术研讨会上,陈越偶然结识了一家全球知名的供应链软件提供商。这家公司正在开发一套新的路径优化系统,用于帮助物流公司提升运送效率、降低成本。陈越对这一需求产生了浓厚兴趣,主动参与到合作项目中。 在与公司团队的多次讨论中,陈越意识到,物流路径优化的核心难题在于平衡计划的确定性和执行的灵活性。如果路径规划过于刚性,一旦实际需求发生变化(比如订单数量激增或突发的交通状况),司机可能无法快速调整。而如果路径规划过于灵活,司机又可能因为缺乏明确指引而效率低下。 在深入研究这个问题后,陈越提出了一种“柔性算法”的思路。他设计了一种巧妙的算法,将司机的预先路线设置为“部分交叉重合”(overlap)。具体来说,这些交叉路线为司机提供了一定的“缓冲区”,使他们能够在总路线方向不变的情况下,根据实际需求在交叉区域内灵活调整。 陈越与团队不断完善这一算法,并用真实数据进行了模拟测试。测试结果表明,这种柔性算法在面对需求波动时表现出了显着的优势——物流效率提升了15%,运输成本则降低了约10%。更重要的是,这种方法为路径规划的优化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思路。 经过两一年努力,这项研究不仅得到了工业界的高度认可,还成功发表在顶级运筹学期刊《managementscience》上。 论文被正式接收的那天晚上,陈越又一次来到查尔斯河边。夜晚的河水在城市灯光的映衬下微微波动,带着一种宁静的力量。身后的校区灯火通明,河对岸的波士顿市区映照在水面上,勾勒出城市与自然流动的边界。 陈越低头看着查尔斯河,那些交叉重合的水波让他联想到司机路径上的“overlap”,柔性算法的关键设计正是从这种交叉中找到平衡。或许,他的学术与人生也如这河水般,总在不同的轨迹中寻找交汇的可能性。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那些曾经的挫折——高中时的困顿、博士初期的迷茫、研究瓶颈中的失落——们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就像河水一样流向他看不见的远方。 “这只是开始。”陈越对自己低声说。 春风拂过,水波轻漾,他知道,他还有更长的路要走,而他正在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笃定。 十年(七) 博士生活的最后一年,陈越已经变得比起初的自己更加成熟且目标明确。他陆续发表了几项颇具影响力的研究成果,最终如愿以偿地申请到了华盛顿大学的教职。校方允许他延期一年半入职,这让他有余裕接受a司的博士后职位,负责亚太区的项目,而他的工作地点将是中国沪市。而叶然,在两年前博士毕业后就留在了波士顿,成为mcgovern脑科学研究所的一名全职研究员。 分别的日子终于到来,那天恰逢圣诞节。学长叶然主动约陈越在newport附近吃饭,随后两人漫步圣诞集市,街道上充满了节日的气息,四周人声鼎沸,灯光璀璨,笑声不绝。 两人穿梭在人群中,周围多是手牵手的情侣,空气中弥漫着姜饼和热可可的甜香。叶然注意到陈越的目光总是下意识避开一些亲密举动,忍不住开口问道:“陈越,你在波士顿这几年,怎么一直单身?” 陈越显然没料到这个问题,微微一愣,然后低头笑了一下,语气里带着点不以为然:“可能是我太忙了吧,没时间想这些事。” “你说这话可不诚实,我不信是因为你没时间,”叶然半开玩笑地说道,“你就老实交代,是忘不了前任?还是有什么更复杂的原因?” 陈越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远处挂满彩灯的圣诞树上,声音变得低了下来:“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我心里一直有一件事情,还没放下。” 叶然的神情微微一变,语气也更认真了些:“是跟感情有关的事?” 陈越点了点头,没有回避:“算是吧。是我高中发生的事情,那段经历对我影响很大。” “高中?”叶然挑了挑眉,显然没想到这个答案。他看了陈越一眼,没再追问细节,而是换了个方向:“这就是你对心理学感兴趣的原因吧?” “是,”陈越看了看他,默默承认,“我对心理学的兴趣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我想通过心理学去理解那个人,也想理解我自己。” 叶然安静地看着陈越,说:“那你现在呢?理解了吗?” 陈越沉默了片刻,轻轻摇头:“有些东西,心理学可能能给出部分答案,但更多的……可能只能靠时间去消化吧。” 叶然没有再多问,感受到陈越挥之不去的沉重,决定让话题稍稍轻松一些:“你是哪家心理咨询公司的最佳客户?他们真该给你颁个奖。” 陈越被他的调侃逗笑了,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神情:“可能吧。” 两人一路继续走着,叶然把手插在口袋里,低头踢了踢脚下的雪地,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嗯……那我能不能再问你一个问题?” 陈越转头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我一直觉得,你对运筹学的热爱不像是普通的职业兴趣。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种执着更像是和你有什么个人的联系。”叶然稍微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是不是也和你说的那件事有关?” 陈越明显有些意外,目光微动,却没有立刻回答。他沉思片刻,最终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有关吧。” “怎么说?” 陈越停下脚步,目光投向远处人群中一对正在挑选圣诞礼物的情侣。他的声音低而缓,却透着某种清晰:“我喜欢运筹学,不仅仅因为它是一个理性解决问题的工具,而是因为……它让我看到了一种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叶然追问道。 陈越抬头看向天空,圣诞集市的灯光在他眼中闪烁成点点光影:“生活中有些事情很难找到‘完美的解法’,甚至很多时候,答案根本就不存在。但运筹学告诉我,只要你能接受限制,接受不完美,就可以找到一个‘足够好’的解法。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救赎。” 叶然愣了一下,随即轻轻点了点头:“所以,你的运筹学不只是数学,更是你面对生活的一种方式。” 陈越低声笑了一下,微微侧头看向叶然:“我可以这么说吗?你是心理学家,你应该比我更懂这些吧。” “我还真没想到运筹学能这么哲学。”叶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我得承认,这种把学术和自我救赎捆绑在一起的方式,倒是很有你的个人风格。” 二人继续肩并肩走着,忽然,叶然看着陈越,微微叹了一口气:“陈越,你知道你给我的感觉像什么吗?” “什么?” “像是一个极度理性的人,但也背着很多情感的包袱。”叶然的语气带着半分调侃,“你那套优化人生的理论挺好用是吧?” 陈越笑了笑,没有反驳。 走到一个摊位前,叶然忽然停下,从一旁的小摊上买了两个用圣诞彩纸包裹的甜点,递给陈越一个:“在这儿最后一个晚上了,吃个甜点,也别总是苦着跟自己较劲。” 陈越接过纸袋,低头笑了笑,轻声说了句:“谢谢。” 两人站在圣诞树旁,周围是欢笑的人群和闪烁的灯光。叶然望着远处的彩灯,忽然说道:“陈越,有些问题的答案可能永远都在动态变化中,但这并不妨碍你继续走下去。而且,走了这么长的路,别忘了回头看看自己到底有多棒。” 陈越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我会记住的,学长。” 分别之后,陈越独自走回公寓。圣诞夜的灯光散落在街道上,查尔斯河的波光融进了他的思绪。 和叶然的对话让他回忆起了很多过往的片段,那些曾经让他迷茫的日子,那段无解的情感,那些他试图用理性调和的矛盾…… 他深吸了一口气,脚步坚定地走进夜色中,准备迎接新的旅程。 回声 波士顿圣诞后的寂静凝在窗玻璃上,积雪在朔风中簌簌剥离窗棂,与浓雾编织成毛玻璃质感的梦境。陈越望着路灯渐次吞没查尔斯河岸的轮廓,身后收纳着五年光阴的行李箱拉链扣闪着冷光。 这是他离乡后首次归国。昔日出走时的青涩被时光锻造成三枚徽章:运筹学博士、美国运筹与信息协会研究员、三篇顶刊论文作者。此次归来既是游子寻锚,亦是运筹算法与人间烟火的正式交锋——陪父母过完春节,他将赴沪参与a司智慧交通系统的核心建模。 航班着陆时舷窗外正铺展着岭南稀有的冬阳。陈越拖着两个行李箱穿过到达厅抬头望了一眼硕大的电子屏幕,四周是人潮涌动的归家人群。他停下脚步,掏出手机拍了一张机场的照片,配上一句简短的文字发到朋友圈:“终于回国,期待新的旅程开始。” 手机揣回口袋,行至一半,它忽然震动了一下。陈越以为是家人的信息,拿起一看,却发现是一条久违的留言: 「陈越,你回国了?看朋友圈才知道!我也在深市,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个饭吧,很想听听你的近况。」 发信人是吴友芳,那位总在化学实验室耐心指导学生,还会用自制曲奇安抚竞赛焦虑的实验老师。 他快速回复:「吴老师,好久不见!我刚到深市,还没安顿好,明天有空,一起吃饭吧。」 几句简单的寒暄后,两人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第二天傍晚,陈越来到约定的餐厅。一家以粤菜闻名的老牌酒楼,装潢雅致,气氛清幽。推门而入时,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靠窗位置的吴友芳。她依然是当年的模样,穿着简洁的外套外套,长发挽在脑后,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吴老师。”陈越微微一笑,走过去打招呼。 吴友芳抬头看到他时,露出欣慰的笑容:“陈越,好久不见!要不是这声老师,真不敢认了。” 陈越笑了笑,拉开椅子坐下:“是啊,毕业快十年了,没想到能在深市见到您。” 吴友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曾经单薄的肩线如今撑起挺括的西装,岩层般的下颌线取代了少年柔和的轮廓。最显眼的变化在眼睛——那双总蒙着晨雾似的眸子,现在像淬过火的石英般清亮。 “你这几年变化真大。”吴友芳感慨道,“见到你,我倒觉得自己老了。” 陈越温声笑道:“哪里,吴老师一点都没变,还是当年的样子。” 吴友芳失笑:“嘴巴倒是甜了。” 两人随即点了菜,聊起各自的近况。从波士顿的学术研究到即将到来的沪市新工作,从深市的生活到星城附中的回忆,谈话轻松而自然。 茶过三巡,吴友芳忽然将青瓷杯悬在唇边:”陈越,你知道李旻老师离开星城了吗?“ 白瓷茶海映出他指节瞬间的凝滞。“她离开了?什么时候的事?” “你毕业后的第二个学期。”杯底与玻璃转盘相碰的轻响里,吴友芳的叹息像茶叶缓缓舒展,“如今在沪市私立学校。” “沪市?” “嗯,说来也巧,”吴友芳用银勺搅动杏仁露,涟漪荡碎了他的倒影,“不正是你即将去工作的地方?”顿了顿,试探性地问,“你和她还有联系吗?” 陈越摇了摇头,“没有,从毕业后就没联系了。” “听说她现在带竞赛班很厉害。”吴友芳补充道,“也算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地方。” 普洱的陈涩在席间流淌,陈越却恍惚间闻到记忆里栀子花混着粉笔灰的气息——那是李旻发梢的味道,此刻正从沪市的雨幕中飘来,缠绕在他的袖扣上。 陈越点了点头,却不打算接着说下去,对话自然地转移到其他话题。 饭局结束的前几分钟,吴友芳说了句轻松的叮嘱:“陈越,有些事情,不用总想着去解决。像数学题,不解出答案也可以搁着,甚至可以忘掉。” 她的语气浅浅带笑,似乎是无意间的一句宽慰,但陈越却听得心里微微一震。他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吴老师。” 回到酒店后,陈越坐在床边,打开手机看了看家人群里发来布置家里春节装饰的视频。他简短回复了几句,随后瞥见和吴友芳的对话框,那句“你们还真是有缘分”又在脑海里回荡。 他点开地图,沪市的轮廓在屏幕上清晰地展示出来。命运的轨迹总有一些意外,或许这一次,“巧合”会带来些什么他未曾预料的故事。但此刻,他无法,也不愿去多想,只将手机放下,打开床头的灯,开始翻看第二天的工作资料。 生活总是在自以为结束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开启新的篇章。 重逢 a司作为全球头部出行平台,近年加速在华布局网约车业务,力图分食这个规模庞大且竞争激烈的市场。面对白热化竞争态势,公司决策层提出突破方向——在持续优化算法与加大营销投入之外,更需深耕用户体验的毛细血管。 身为a司博士后研究员的陈越,原本专注于城市交通优化模型,为获取用户需求与司机生态的一手洞察,他主动请缨加入沉浸式体验项目:以网约车司机身份全程参与服务全流程。 体验周期行至第六日,陈越已逐渐熟悉角色转换的节奏。申城冬日下午,铅云压着高楼轮廓线,梧桐掩映的小径旁,他熄灭引擎点开接单界面。新订单起点距当前位置仅1.2公里,指尖划过屏幕的瞬间,车载导航已生成最优路径。 抵达乘客定位点后,陈越按下“已到达”按键。车门开启的瞬间,他遵循服务规范提醒:“请核对手机尾号。” 抬眸瞥向后视镜的动作突然凝滞——穿米色羊毛大衣的乘客正低头翻找手机,深灰羊绒围巾垂落的流苏扫过冒着热气的咖啡杯。当那人无意识将碎发别至耳后时,陈越握方向盘的手掌瞬间沁出薄汗,安全带突然勒得气管发紧。 李旻的面容从记忆深处浮出水面,只是眼尾添了几道浅淡纹路。 她抬头报出四位数尾号时,温润声线在密闭车厢激起细小回声。陈越机械地重复安全提示,转向灯规律的滴答声盖过他陡然加速的心跳。 车辆汇入福州路稀疏的车流,李旻的侧影在右侧车窗忽明忽暗。陈越握着方向盘,思绪仍锚定在初见那刻。他未曾料想经年之后的重逢会发生在网约车后座,口罩阻隔了面容却放大了心跳声,喉间那句“好久不见”最终溶进车载香薰的气味里。他反复默念这只是寻常订单,可衣料摩擦声里藏着的失控心跳正在敲打肋骨。 导航机械音间歇性切割沉默,仪表盘数字显示着下午一点二十一分。他们之间横亘着十年光阴铸成的透明屏障,既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 “您是老师吧?“陈越听见自己用陌生口吻发问 李旻转过脸的弧度与记忆重迭:”在双语实验中学教课。“ “高中部?”他佯装出闲聊该有的好奇语气。 “高中化学。”她眼尾漾起细纹,“师傅怎么看出来的?” “乘客聊多了总能蒙对几次。”转向灯规律的嘀嗒声掩盖着他声线波动,“理科教学不容易,您很辛苦吧。” “确实。”她指尖轻叩咖啡杯壁,“不过看着学生开窍的瞬间,很有成就感。” “能做喜欢的事就好。”陈越注视着后视镜里她低垂的睫毛,“教龄该有十年?” “十几年了。”玻璃窗映出她模糊的侧脸,“原来在星城那边。” 雨刮器突然自动扫过干燥的挡风玻璃,陈越这才察觉掌心汗湿。那个曾写满他们约定的城市名称,此刻化作细针扎进旧伤疤。 “那怎么想着来沪市?”他盯着前车闪烁的刹车灯。 “为了孩子吧。”李旻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咖啡杯,“星城的压力太大了,我希望她们能有更轻松一点的环境。” 汽车缓缓停泊在双语实验中学门前,李旻推门踏出车厢的刹那,镀金校牌折射的冷光正斜斜切过她发梢,米色大衣和深灰围巾裹挟着料峭春寒,将那道身影勾勒出笔直而温润的轮廓。她的脚步碾过飘落的梧桐枯叶渐行渐远 后视镜里,陈越始终没有松开扶在方向盘上的手。口罩下的面容看不出表情,唯有睫毛在哈出的白气中细微颤动,数着车窗缝隙漏进的、含混不清的预备铃声,直到玻璃上的白雾将那个方位彻底模糊成虚影。 陈越重新发动引擎,拐过一个路口,将车辆停在路边的停车位,摘下了口罩,手顺着方向盘缓缓滑落,最终横靠在座椅上。 他解锁手机调出接单记录,李旻的虚拟头像在列表里泛着柔和的鹅黄光晕——是朵重瓣山茶,与当年实验室窗台上那盆异曲同工。 此时工作群微信突然弹出新消息: 【陆工】@陈越西区订单密度模型需要复核 【林总监】体验报告请周五前提交至内网 未读消息数字攀升至17,陈越忽然觉得,那些精密算法能解构城市交通脉络,却解不开此刻在胸腔横冲直撞的情绪。 “缘分?”他摇摇头,笑得苦涩。 思凡h 结束了一整天的体验,陈越回到酒店时已是深夜。洗完脸,他坐在窗边,从包里拿出电脑,开始记录今天体验的心得。他试图把精力投入到工作中,但思绪却不自觉地飘回了白天的偶遇。 他合上笔记本,疲惫地躺在床上,闭上眼,原本只是想小憩片刻,却不知不觉陷入了梦境。 梦里,他回到了星城中学的培训室,那是他们第一次身体接触的地方。李旻穿着一身蓝色的连衣裙,正坐在实验台前,笑着看他。 他走了过去,从背后轻轻环住她的腰,将头埋进她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那是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一种家的味道。 “老师……”他轻声唤她,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沙哑。 她没有说话,但身体却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自己的怀抱中慢慢放松,然后,她轻轻地转过身,抬起那双含水的眼睛,迎上他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有温柔、有歉疚、有无奈,还有他最爱捕捉的淡淡宠溺。 他低下头,吻上她柔软的双唇。这一吻中包含着他十年来所有未说出口的话语。 “我很想您……”他在亲吻的间隙中,轻声呢喃着。 他一面深吻,一面将李旻身上的衣裙也褪了下来,细腻嫩滑的肌肤如同上好的白玉,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晕。她的乳房饱满挺翘,乳尖是诱人的粉红色,此刻正因为情欲而兴奋地竖立着。 陈越再次俯首,含住她一侧乳房,用舌尖细细描绘着乳晕的轮廓,牙齿轻咬乳头,吮吸出令人心醉的甜美。 李旻发出细碎的呻吟,双手紧紧抓住陈越的头发,身体微微弓起,丰满的臀部紧贴着冰冷的实验台面。她分开双腿,腿根处早已湿润不堪,蜜液顺着大腿内侧缓缓流淌。 结束对她乳房的舔舐,他抬起头问她:“老师,我帮您舔舔那里,好不好?” 李旻眼神迷离,气息也变得急促,她微微点头,算是应允。 没有丝毫犹豫,他跪伏下去,将脸埋入李旻腿间。浓郁的女性气息瞬间将他包围,潮湿、温暖、带着甜腻的幽香,让他几乎要失去理智。他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迫不及待地张开嘴,含住了李旻已经完全打开的阴户。 柔软湿润的花唇,饱胀突出的阴蒂,还有那不断涌出的蜜液,都让他为之疯狂。他的舌尖细细舔舐着每一寸肌肤,时而轻柔,时而用力,灵活的舌头不断地舔舐、挑逗、按压。 “嗯……啊……阿越……”他听见李旻在上方尖叫出声,双手死死抓住实验台的边缘,丰满的乳房随着她的喘息剧烈起伏。腰肢不受控制地扭动着,大腿紧紧夹住他的脑袋。 他闭上眼,感受着她的每一次索取,每一次给予,每一次亲昵的呢喃,然后,她像一只搁浅的鱼,徒劳地呼吸、徒劳地喘息,最后到达顶点,彻底释放。 液体顺着甬道流进他的嘴里,却不是温热的,是凉的。 陈越猛地睁开眼睛,发现床头的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碰倒,水流到枕头上。 陈越在昏暗房间中猛然睁眼,胸膛剧烈起伏,额角细密汗珠渗入枕巾。许久才从梦境的余韵中抽离,酒店窗帘透进的微光勾勒着陌生城市的轮廓。 两腿间的黏腻感让他耳根发烫。他支起身子倚靠床头,黎明前的天际线在瞳孔里虚焦成灰蓝的雾。那个过于鲜活的梦境正在皮下组织里持续震颤,李旻带着水汽的喘息声仍在鼓膜上嗡鸣。 “怎么会这样……”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叹气。 十年来,他既没有交过女朋友,也极少自己解决性冲动。他的性欲一向很低,又或者说,从小到大许多事情的追求和渴望在他身上都从未存在过。可方才的梦境,却让十年禁欲筑起的堤坝出现第一道裂缝。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夏夜,白大褂衣摆扫过试管架的窸窣,香樟树叶与汗液混合的气息,此刻正从记忆断层里喷涌而出。 他赤脚踩上地毯,冰凉的触感从脚底窜上脊柱,却浇不灭尾椎骨盘踞的热意。玻璃窗倒影里的人,正与十七岁同李旻缠绕的少年重迭。 一场梦点燃的,远不只是身体的反应,更是他埋藏多年的情感与欲望。他曾以为时间足够让一切过去,但事实证明,李旻的从未真正从他的生命中离开过。 尽管他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但这种冲动已在他心底扎根。不是偶然,不是意外,而是一种早已注定的必然。 无论结局如何,他终究还是想要再见到她。 筹谋 那次在街头与李旻的偶遇,如同命运棋盘上的一次落子,看似随意,却搅乱了陈越原本按部就班的人生棋局,让他进退维谷,不知该如何继续。他发了疯似的想要见她,却又害怕贸然的举动会适得其反。他甚至不知道,时隔这么多年,她是否还同他一样,希冀着两人的重逢,亦或她早已将他从记忆里抹去。 于是,陈越开始谋划如何见到李旻。他首先想到的,便是给她发消息。可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却迟迟无法落下。 他这十年来,一次也没有回复过她的消息,而现在,他又该说些什么呢?太轻的问候载不动往事,太重的剖白会压垮重逢的独木桥。 十年太长了,长到占据了他人生三分之一。他不知道她现在的生活状态,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自己,更不知道她是否还想与自己有所交集。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她,却又害怕见到她。 这种矛盾的心理,让他迟迟无法按下那个发送键。 眼看着事情毫无眉目,陈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告诉自己,不能冲动,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去接近她。 他将精力转投到工作,意外注意到双语实验中学周边的交通时常出现异常波动。早晚高峰期间,接送车辆形成的潮汐现象总让平台算法措手不及——临时停靠、突发事故、天气变化等变量交织成混沌的网,使得预测模型频频失准。 这个发现点燃了他的职业敏锐度。若能构建动态监测系统,通过实时车流分析优化信号灯配时,增设临时停车区,或许能像梳理乱麻般解开这个死结。这不仅关乎平台导航精度提升,更是智慧城市建设的微型试验场。 当然,陈越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个计划中,掺一点私心——这所学校,正是李旻工作的地方。 想到这里,陈越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他知道,他要做的,是把握住这个机会,将其变成现实。 接连加班了几日后,陈越在晨会上将整理的32页报告推向桌对面,部门总监快速翻阅着图表数据,保养得宜的指尖划过社会效益分析页时,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痛点抓得准,落地性评估也扎实。”女上司合上文件夹,“明天带团队去校方做初步接洽,需要法务支援直接找王经理。” 三周后的校务会议室里,陈越解开西装纽扣坐下。投影仪蓝光照亮他演示的交通热力图,窗外梧桐树影婆娑。当校长最终在合作备忘录上签字时,他听见钢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恍若那年图书馆窗外的落雨。 项目汇报结束时,张校长摘下老花镜擦拭镜片:“陈博士的方案比教育局上次请的顾问团实在多了。”这位鬓角泛白的老教育工作者指着窗外,“上周暴雨,接孩子的车龙排到两公里外,交警大队长亲自来疏导都没用。”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a司作为一家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一直致力于利用自身的技术优势,为城市交通的改善贡献一份力量。”合上电脑的瞬间,他状似不经意地补充:“听说贵校的科技节办得很有特色?” “去年请过航天局的工程师来做讲座。”张校长拧开保温杯,枸杞在茶汤里浮沉,“要是你们公司的专家愿意.....” “我本人对智能交通领域的科普就很感兴趣,对这方面也积累了一些经验和心得。如果学校不嫌弃,我也很愿意为学生们做一场讲座,分享一些前沿知识。”陈越及时接住话头,电脑包被手指压出浅痕,“我周五下午通常有空。” 教务主任抱着文件恰巧推门而入。张校长笑着敲敲桌面:“王主任,给陈博士安排个周五的讲座时段,大礼堂二楼新装的led屏还没用过吧?” “劳您费心安排了。”陈越点头应道,声音里听不出太多的波澜,但内心深处却早已翻江倒海。 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已成功大半。他期待着解开那些悬而未决的谜题,却也忐忑着再次面对那段既甜蜜又苦涩的回忆。 不知当他们再次四目相对时,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再会 二月的沪市,春寒料峭,双语实验中学的教师办公室内却是一派暖意融融的景象。老师们或埋头批改着作业,或轻声讨论着教学,一切忙碌而有序。 化学组的年轻老师林毅,正一边整理着学生们的实验报告,一边同身旁的同事闲聊:“诶,你们听说了吗?这周五有个mit毕业的大才子要来咱们学校做讲座,是个运筹学领域的‘大拿’呢!” “mit?那可是真厉害!”另一位老师凑过来,眼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敬佩。 “可不是嘛。”林毅附和着,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瞟向了坐在角落里的李旻。她正独自一人批改着试卷,与周围的热闹隔离开来。 “对了,李老师,”林然提高了音量,带着几分试探的口吻说道,“我听说这位‘大拿’还是星城附中毕业的。你不是从星城附中调过来的吗?说不定你们认识呢!” 李旻握着红笔的手微微一滞。她抬起头,脸上依旧是平日里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只是眼神深处,仿佛有一丝极细微的涟漪轻轻荡开:“哦?是吗?星城附中的学生?” “是啊。”林毅点了点头,将手机递了过去,“你看,这上面还有照片呢,名字叫陈越,看着还挺年轻的,没准你还认识。” 一瞬间,办公室里嘈杂的声音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窗外光秃秃的树枝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一声一声,像是催眠曲一般,将李旻的思绪拉回到了遥远的过去。李旻接过报纸,目光落在那推送里印着“陈越”二字的版面上,心跳没来由地快了几拍。 她稳了稳心神,低头看向那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眉眼间依稀还能看出几分当年的模样,只是褪去了青涩,更添了几分成熟和稳重。 “是他啊……”李旻的语气轻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别人听。 “这么说,你们真的认识?”林毅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他是你的学生吗?” “嗯,”李旻点了点头,将手机递还给林毅,目光又回到试卷上,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是我的学生,我教了他三年化学竞赛。” “哎呀,那可真是巧了!”林毅感叹道,“李老师,那你周五可得去听听,和您的得意门生叙叙旧啊!” 李旻没有回答,她将手机推回去,笔尖继续在缓冲溶液计算题上批注,却在某道电离常数的批改栏多画了条波浪线。 陈越,这个名字,如同一个尘封已久的旧物,忽然被人从记忆的角落里翻了出来,掸去了上面的灰尘,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她不禁想起,他送给她的那条多巴胺项链,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她梳妆台的首饰盒里,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日子。 周五下午,双语实验中学的礼堂内座无虚席,李旻看着座位上的介绍手册,嘉宾介绍栏里,“陈越”两个字赫然摆在那儿,后面跟着的再不是当年竞赛准考证上那行“指导教师:李旻”。 她隐在后最后一排,看着聚光灯下的陈越——剪裁精良的西装取代了记忆中的白衬衫,当年调试实验仪器的手此刻正从容切换着ppt。他的声音依然带着特有的清冽质感,只是如今裹上了游刃有余的圆润。 只有当他偶尔浅笑时,眼前的青年才同那个她所熟悉的阿越重迭,让她想起多年前的某个午后,他也是这样对着她笑,眼神里是无尽的温柔。 讲座结束,礼堂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随后人群渐渐散去。陈越有条不紊地收拢激光笔和翻页器,数据线在掌心缠了三圈又放开。投影仪散热口的嗡鸣声中,他最后瞥向西北角的大门,那里只剩两排折迭椅规整地收在墙边。 “陈博士!”教务处主任的皮鞋跟敲在地砖上格外清脆,“您今天可把孩子们镇住了,那个用外卖路线讲图论的例子,既有理论深度又接地气。”主任的手掌带着粉笔灰的味道落在他肩头。 “您过奖了。”陈越把数据线塞进包内,卡扣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是现在的孩子……”话音被斜刺里插进来的男声截断:“老王这边的事情忙完了吗。” 主任闻声回头,对陈越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陈博士,我这边还有点事,咱们改日再聊。”说完,便匆匆转身离去。 看着主任匆匆离去的背影,陈越松开不知何时攥住的u盘挂绳,中央空调的嗡鸣突然变得清晰。 就在他低头拔掉转接头,合上电脑的盖子准备离开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 “阿越。” 他的动作瞬间停住。声音不大,却那么清晰,仿佛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 这个称呼,这样的语调,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他。 陈越的太阳穴随着心跳突跳,他闭了闭眼,像是蓄势般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抬起头来。 李旻站在礼堂的最后一排,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灯光从礼堂的穹顶落下,洒在她的肩膀上,柔和了她成熟的面容,白色的毛衣简单清爽。 他就这样看着她,一动不动,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这样,他们就可以一直这样对视下去,不用说话,也不用思考,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彼此就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微微一笑,声音平静却包含着千言万语。 “老师,好久不见。” 重蹈 暮色初临时分,早春的寒意仍徘徊在街角,路灯次第亮起,将濡湿的柏油路面浸染成流动的碎银。陈越与李旻踏进撷芳餐厅时,门匾题字古朴雅致的鎏金纹路正泛着幽光。琥珀色灯光漫过榉木格栅,在青瓷餐具上折出温润的弧度。 李旻临窗落座时,垂坠的窗帘在她颈侧投下淡影。她眉眼低垂似在端详骨瓷茶具,唯有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外套下摆的纽扣,泄露了端方仪态下的细微涟漪。 服务员递来菜单的瞬间,陈越只扫了一眼,便脱口报出三道菜名。 “不看菜单?”李旻抬眼时,茶汤在瓷杯中晃出细小的金色漩涡。 “不用,”他指尖轻叩桌沿,“您应该会喜欢。” 李旻微微一怔,随后低下头,轻抿一口杯中的茶水,并未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菜肴陆续端了上来,都是些经典的本帮菜,色泽诱人,香气扑鼻。陈越一边为李旻布菜,一边与她聊起在波士顿求学的经历。 当她用虎口虚虚拢住茶盏,当他看见指尖熟悉的印记,十年光阴筑起的高墙便轰然坍圮。 理智在提醒他保持分寸,可身体却背叛得彻底。这些年的时间、距离以及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仿佛在她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此刻,他只觉得,她的存在便已足够,足够让他将所有过往抛诸脑后,只想与她待在一起,无关过去,无关未来。 而另一边,更让陈越无法忽视的,是李旻的细微反应。 她最初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可当话题滑向大学时代的跨年夜时,他捕捉到,她突然伸手去撩并不存在的碎发——第三次了。 陈越低头喝了一口茶,他意识到,她同样并未完全从他们的过去中抽身。 这个认知让陈越的胸口微微发热,同时也让他的内心愈发坚定。 既然十年后他们仍然对彼此有着深刻的感情,那么无论如何,他都要留在她身边。无论过去的时间如何流逝,无论他们之间的裂痕是否彻底愈合,他都不会再让她离开。 然而,如何靠近她?如何让她卸下防备?陈越垂眸,目光落在桌面,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作为算法工程师,他能用神经网络预测用户行为,却解不开眼前这道送分题。感情履历表上唯一的记录,依然是十八岁那年戛然而止的初恋。 他的情感启蒙、欲望和迷惘,全部都与她紧密交织在一起。 唯一能够参照的,只有他们曾经的那段过往。 他回想起高中时的每一个细节。那时的他是内敛的、温和的,带着少年人的腼腆与分寸。他的纯粹吸引了李旻,将他一步步引入自己的世界,彼此间的关系既危险又甜蜜。 那么,这一次,他可以将这条轨迹重走一遍。他会用她熟悉的一切,让她再次陷入其中。 服务员放下青瓷碗的瞬间,两双手同时探向汤匙。陈越的指节擦过李旻微凉的指尖,像无意间拨动了琴弦。李旻倏地缩回手,拇指无意识地掐住食指关节,低头时一缕碎发从耳后滑落,在蒸腾的热气里晃动。 陈越同步收回胳膊,喉结轻轻滚动。他盯着碗里浮沉的酒酿圆子,白玉似的糯米团正冒着丝丝甜香。 “您先。”他盯着茶盏里沉浮的碧螺春,刻意让声线多颤半拍。指腹蹭过粗陶杯壁的裂釉处,粗粝的触感提醒他保持呼吸频率。这场戏他已排练过千百遍,连睫毛垂落的弧度都计算妥当,可当真实触到她皮肤温度时,掌心渗出的薄汗竟有七分是真。 李旻舀起圆子时,桂花蜜顺着瓷勺滴落,在碗里漾开浅金色的涟漪。她垂眼抿了一口热气熏得微红的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触碰时的凉意。 “现在带毕业班很累吧?”陈越转着茶杯,水珠在杯底聚了又散。玻璃转盘上的清蒸鱼腾起白雾,葱丝蜷曲着落在鱼眼旁——那道是她从前最爱的菜。 李旻执勺的手顿了顿,“压力比在星城时小多了。”蒸汽晕开一旁窗上的薄雾,却晕不开话里那点涩意。 “您的最爱。”陈越把鱼腹嫩肉拨进她碟中时,姜丝混着记忆里的鲜香漫过瓷碟边缘。 “你倒是记性很好。”李旻语气依旧淡淡的,眼神中却多了柔和。 陈越适时露出局促的微笑,任衬衫袖口滑落半寸。腕骨处淡青血管随脉搏跳动,那是他反复调整好的角度——足够脆弱,足够勾起年长者本能的怜惜。 他低头笑时,后颈碎发扫过衬衫领口,与十七岁那年在食堂替她挑鱼刺的身影重迭。李旻忽然觉得酒酿的甜里泛起细微的苦,像埋进桂花蜜里的陈皮丝。 甜味在两人之间浮沉,陈越用拇指抹去桌面的水渍。他清楚感觉到李旻的防线正在变薄,像春雾被日光一寸寸蒸散。那些刻意保留的少年气——挠耳垂时迟疑的力道,说话前抿唇的小动作——都是他刻意添上的热度。 此刻他安静等着,等她在旧日温度里松动第一道裂痕。 这份伪装成猎物的姿态,他会一直维持下去,直到她再也无法抵挡内心的声音,将他拉回身边。 叠影 李旻舀起一勺桂花酒酿,热气滑过舌尖却尝不出滋味。陈越就坐在对面,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让她心烦意乱。讲座后的重逢像打开尘封的匣子,抖落出记忆里那个少年,可眼前的男人分明已是打磨过的模样。 他的变化显而易见。曾经毛躁的头发如今梳得妥帖,衬衫袖口露出的手腕戴着机械表,说话时手指会无意识摩挲表盘。曾经的锐气如今都沉淀成恰到好处的从容。 可与此同时,他的一些表现,又让她极为困惑。 比如现在,他低头搅拌汤羹时,耳尖泛起的薄红简直和十七岁那年如出一辙。 李她甚至在心底升起一个荒唐的念头——这到底是现在的陈越,还是从前的陈越?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几乎分不清。 瓷勺“当啷”碰在碗沿,李旻被自己弄出的声响惊醒。她不该注意这些细节的,毕竟他们之间隔着十载光阴。那年夏天她发出的二十七条短信,至今仍躺在旧手机里,每条后面都跟着刺眼的空白。而现在这个男人西装革履坐在这里,怎么还能露出那种小动物般的眼神? 他脸上那些自然而然的羞涩反应,真的可以轻易被信以为真吗?他的拘谨是刻意的,还是十年后仍掩藏不住的本能? 晚餐结束时,陈越低头整理自己的外套,而后抬头说道:“这么晚了,我送您回去吧。” 李旻犹豫片刻,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皮质椅背随着他的动作向后倾斜,陈越递围巾时掠过她发梢的指尖带着克制的温度。那些横亘在年月里的沟壑,此刻被妥帖地藏进他挽袖口的弧度里。 陈越始终保持着恰当距离,走在临街那侧,李旻把半张脸埋进羊绒围巾,听见自己高跟鞋与他的皮鞋踏出交错的节奏,如同十年前放学路上踩碎的樟树叶声。 停车场路灯把影子揉成长条,陈越拉开车门的姿势让夜风突然转向。李旻坐进副驾时,发现座椅加热早已启动,皮革温度透过羊毛裙烙在腿侧,像无声的燎原星火。 一阵发动机的嗡鸣声后,李旻望着窗外流动的光斑,终于放任思绪沉进那个危险的漩涡。 他转动方向盘时小臂绷紧的弧度,与当年手执锅柄说要一直为她做饭的少年微妙重合。此刻他近得能看清睫毛投在眼睑的阴翳,又远得像隔着旧手机里那张被裁掉半边的合照。 球场上甩着汗水的后脑勺,饭桌上端着茶杯的修长指节,不同时空的影像在车窗上交错相迭。 可那些争吵时摔碎的烧杯也还在记忆里闪烁,他说希望从未认识过她时的决绝还硌在耳膜。 十年前的那段感情,带给他们的并不仅仅是甜蜜,还有伤害。那些未曾解开的矛盾、那些怨怼与失望,真的能够被时间彻底抹平吗? 李旻害怕了。她害怕自己会再次沉溺在这段关系中,然后再一次被伤害得体无完肤。她也害怕陈越会再次后悔、然后选择远离她,音讯全无——正如他当年所做的那样。 夜风拍打车窗的节奏渐急,她数着掠过窗外的梧桐枝桠,却数不清心头翻涌的灼痛究竟源于什么。 车停在李旻的住所楼下,陈越打开车门,为她让开路,动作自然得像是他已经做过了很多次。 “到了。”他轻声说,目光温和地看向她。 “阿越...”她看着路灯下两人交错的影子,那截当年被争吵撕开的裂痕,此刻正随着陈越抬手整理她围巾的动作缓缓弥合。可当他的指尖擦过发梢,李旻突然看见他手背上的旧疤——那是十年前他推开她时烙下的印记。 最终说出口的仍是谢谢。 陈越笑了笑:“您太客气了,能送您是我的荣幸。” 李旻看着五楼漆黑的窗户,突然想起高二晚自习后,他们总在楼下数完三十盏路灯才肯分开。如今感应灯却亮得太急,像催促着仓皇的逃兵。 当她走到一半时,情绪突然翻涌,她回头看向站在车旁的陈越。他依然站在那里,微微抬眼看着她。 李旻被他的目光烫得转回头,快步走进了楼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