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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朗西斯·派提特对此十分愤怒,可他也对现状无能为力。

    他知道只要自己走了, 贝拉只会继续在这里受磋磨。而他是个传教士, 传教是他的工作,不可能在母国待太久。

    一番挣扎后他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那就是把自己的教女带在身边照顾。

    对小小的贝拉来说, 这是她人生的一次大变故。

    但这么多年再回想起来,她也从不后悔离开故乡。

    比起传统的传教士, 弗朗西斯·派提特那时刻充满好奇心的性格让他更像一名学者。

    这时候能“公费旅游”的职业可不多——而传教士便是其中之一。

    他喜爱接触各种不同的事物和文化, 喜欢与截然不同的人打交道。

    在他的影响下,当贝拉见到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南陆人时也没有太多排斥。学会了好几种语言, 并很快就跟当地的孩子玩到一起。

    路过帕亚纳什是个巧合,他们原本的目的地应该是另一个更南边的沿海城市。

    但一场大雨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却也让他们结识了热情好客的帕亚纳什人。

    这里独特的文化吸引了弗朗西斯·派提特,临时决定在这里停留两个月。

    也是这时,贝拉第一次见到泰特斯将军。

    严格来说马黎和罗兰都属于西陆,作为“邻居”,弗朗西斯·派提特和泰特斯将军不免也有些许来往。

    在教父的带领下,小小的贝拉也有幸与这位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桑伯恩·泰特斯是个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男人,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不说话站在那里时简直就像一只凶狠的黑熊。

    贝拉最开始很怕他。

    没有办法,她当时还不到十岁,面目凶恶的泰特斯将军对她来说就像小山一样高。

    但渐渐地,她发现那个总是板着脸的马黎将军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他训斥士兵时很凶狠,但从不会对孩子大声说话。尤其是在见到他偷偷摘花讨好心上人的样子后,贝拉对他的印象完全翻转。

    “桑伯恩喜欢我的姐姐,”帕亚纳什的孩子这样悄悄告诉贝拉,“已经很长时间了,他们可能会结婚。”

    那时的贝拉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只觉得是个值得欢喜的好事情。

    而欢喜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没过多久,她发觉周围的气氛变了。

    总是与她一起玩的本地孩子开始躲着她,一向热情的帕亚纳什人开始疏远她,只用复杂的眼神远远看着他们。

    教父的表情一天比一天凝重。眼看着到了预定离开的时间,他却迟迟没有启程的意思。

    「我不能这么离开……如果我就这么离开,我的余生都会在懊悔中度过。」

    有一天,她的教父把她叫到身边,这样对她说:「我必须做点什么,你明白吗,贝拉?我必须做点什么……」

    当时的贝拉并不明白那句话中包含着怎样的决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她还是个孩子,会因为朋友不再跟自己玩而沮丧,但也仅此而已。厄运从来不会给任何人发出警示。

    贝拉还记得,那是一个平常的傍晚。

    她从窗口看到教父缓缓走进的身影,赶紧藏到床底下,用箱子遮住自己的身体。

    睡前的躲猫猫,这是她现在唯一能找到快乐的游戏。

    与预想中的一样,门在不久后便被人推开。

    与预想不同的是,教父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请您再考虑一下,弗朗西斯教士。」一个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声音用罗兰语道,「您与这件事无关,我们不希望您卷进来……」

    「我知道,我完全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她听到教父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但是福里斯特,这场冲突完全可以避免,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肯多花一点时间与他们沟通… …」

    「沟通t ?那群土著根本就是一群疯子!只要提到他们那什么破鸟就开始发疯,你让我们怎么沟通!」

    「你们连他们的文化都不愿意了解,又怎么能坐下来好好谈?」

    「哈——您真是……异想天开。」那人发出不可思议的感慨,「您难道还想让我们去学习他们那种愚昧又落后的文明?这与您的职业不相符吧!」

    「如果是为了阻止一场毫无意义的屠杀,全知的父神会原谅我!」高亢的争辩后,教父的声音变得疲惫而悲哀,「你该知道如果真的开战会变成什么样……看看那些人吧,福里斯特。你跟他们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了,他们也是……唔!」

    劝说声在刀刃下戛然而止。

    「我必须说,我真的很钦佩您,弗朗西斯。你的品格值得所有人赞美。」

    「可你太碍事了。」

    这是那人走前,贝拉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她不知道自己在床下躺了多久,直到一队巡逻的马黎军人发现了弗朗西斯的尸体。

    恍惚中她听到了那熟悉的粗粝嗓音,这才惨白着脸爬出来。

    泰特斯将军也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发生这样的惨剧,更无法想象这也仅仅是一个开始。

    战争已成定局,一切都无法挽回……他能做的只有保护好贝拉,这个可怜的孩子也只有他可以依靠了。

    借着职务交接还未完全完成,他运用残存的权力将人带回了马黎。

    他本想好好安置这个孩子,可事态发展得太快,一张逮捕令直接将他关进监牢。

    “帕亚纳什大屠杀”引起公愤,马黎人民纷纷走上街头,用自己的声音向政府发出抗议。

    内阁与老国王的解释无法消除民愤,便将舆论引到几个“祸首”上。

    桑伯恩·泰特斯的最后一点价值也被榨干。

    虽然没多久他就被放了出来,可一切都毁了。

    在无休止的谩骂和梦魇中,他的信仰完全崩溃。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曾经看起来那么坚不可摧的男人最后却选择了最像罪人的死法——上吊自杀。

    “你……知道我?”

    贝拉呆呆看向年轻人:“你怎么会知道我……我以为……”

    “泰特斯将军生前给我父亲写过信,说明了你的情况,希望他能给你安排一个安全的去处。但很不凑巧,我父亲那段时间并不在马黎。等他收到消息回到庞纳城时,泰特斯将军已经承受不住压力自杀了。”

    “他本来是想收养你的。但他看到你时,你已经被一位心善的老医师带回家,并与那家的姑娘相处得很好……”

    金发的年轻人垂眸看着被绑缚的女人,神色有些复杂:“他观察一阵后认为这对你是最好的,与那位收养你的老医师聊过后便离开了。”

    贝拉:“……你一开始就知道是我?”

    “不。看到那把匕首时我确实有所怀疑,但我不确定你是那个女孩还是真正的贝琳达·帕斯特尔。”小弗鲁门先生摇摇头,掏出一张电报,“你可真是大胆。你与帕斯特尔小姐的特征差很多,光是发色就不同,只要拍个电报去切尔曼伯爵府问问就能拆穿你。”

    贝拉避开他的视线,又摇摇头:“不会的……起码在创世节前不会。贝琳达说过,每年创世节前伯爵府都会收到无数信件,大多是礼节性的问候。所以伯爵夫人只会让管家挑出相熟人家的信件亲自阅读,其他的都统一由女管家回复……”

    “而且……在此之前我已经与奥德茨太太多次通信过。”她又看了眼一旁的奥德茨太太,苦笑一声,“我从她的信件中感受得到,她是个谨慎的人。就算向伯爵府写信询问,也不会讨要照片或者提到体貌特征……”

    布朗探长心里狠狠赞同。

    只有小弗鲁门先生这样的无礼之徒才会大大咧咧地询问一位女士的体貌特征,奥德茨太太这种优秀的女管家才不会那么失礼。

    “等等……我不明白……”

    艾略特上前一步,问出了其他人都想问的问题:“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什么传教士的教女,什么目击者……这跟我伯父的死有什么关系?”

    贝拉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终于将剩余的眼泪憋了回去。

    “亨利·福里斯特,亲手杀了我的教父——弗朗西斯·派提特。”

    再次睁眼时,女教师的眼中已无先前的柔弱,紧盯着年轻的医学生,一字一顿道:“我始终记得,他的名字、他的声音……我亲眼看到他将那把短刀插进教父的侧颈,无论过去多少年我都不会忘记!”

    “他亲手杀了我的教父,害死我的恩人……还伤害了我最重要的人……”贝拉转头看向坐在地上的理查先生,恨恨道,“贝琳达… …她当时明明已经有勇气生活下去了……都是因为你们……是你们让她崩溃了,是你们杀了她!”

    理查先生打了个激灵,赶紧摆手推卸责任:“之后的事跟我没有关系啊!我知道后续的时候福里斯特说……都已经…处理完了……”

    面对众人各异的视线,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最后也只能讷讷闭嘴。

    “所以,那把匕首属于你?”

    多弗爵士拉回话题,皱眉看着贝拉:“你是怎么在半夜潜入男爵阁下房间的?”

    最大的秘密已经暴露,贝拉也坦诚地说出自己的计划。

    “阁楼上的房间都有天窗。我从窗户爬到房顶,再用麻绳套到装饰柱,很轻松就能翻上他的阳台。”贝拉仰起头,与之前表现出的柔弱温和截然不同,“不是什么难事,多练习几次就熟练了。”

    “但那家伙的阳台总是关着。我要是强行闯入一定会弄出动静,这样不能保证一击必中……而我也只有一次机会。”

    “我犹豫了好几天。除了这个方法,我也想过那个老色鬼可能会直接把我请进屋,这样会方便很多,但他始终没有这么做……”

    看了眼脸色发白的艾略特,她默了默,用冷静的声音继续道:“直到昨天……昨天风雪很大,尤其是风声,也许能盖过我破门的动静……最重要的是,我也不能再等了。”

    “但我没想到,等到下到阳台时却发现那扇门居然是开的……”她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我更没想到,那个混蛋居然已经死了!”

    再三确定男爵已经断气,贝拉的愤怒简直无处发泄。

    被翻乱的房间和大开的阳台门像极了入室盗窃的场景。

    在庞纳城生活了十几年的贝拉几乎可以想象到,接下来治安所的那些废物会怎样走完流程、继而快速结案……

    罪人已死,他的罪就能这样被掩埋吗?

    即使死了,希尔科罗男爵还是一位尊贵的马黎勋爵。

    他依然能享受风光的葬礼,依然有牧师在他的墓前称颂他的功绩,他的罪恶将与他的尸体一起永埋地下,除了她再也无人知晓。

    那这一切又算什么?

    教父的死,泰特斯将军的死,贝琳达的死……她的人生又算什么?

    “我不能让他那么安宁地去死,他不配。”

    极致的愤怒后,贝拉表现出极致的冷漠。

    “我在他肚子上捅了二十五刀,这是为了贝琳达。”

    “我把带着勒路禾图腾的短刀插进他的脖子,这是为了我的教父和那些无辜死去的帕亚纳什人。”

    “我把他的尸体吊起来,让他以罪人的姿态展示出来,这是为了泰特斯将军……”

    “……我只恨我没有早些发现,你就是那个与他一起侵犯了贝琳达的畜生。”

    她的视线再次转向理查先生:“但我相信你会遭到报应。就像亨利·福里斯特一样,你们都会为过去做过的事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