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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无意识回复了一句,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脸色唰地沉下来,凌厉的目光扫向坐在一旁的小弗鲁门先生。

    “我刚刚听说犯人已经自首,那就不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他暗含警告地瞪了眼利昂娜,转身看向布朗督察,“现在就把犯人带走……”

    “威廉姆。”

    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响起,听上去没有任何力量,却瞬间让汉拿公爵噤声。

    他回头对上老妇人不赞成的目光,眼中的喜悦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路德薇格……”

    “你知道我最讨厌这种事。”女侯爵并没有生气,脸上什至还挂着淡笑朝他微微颔首,“正好你在这里,可以为我做个见证。”

    这么说着,她又拍了拍利昂娜的手背:“好孩子,去帮我倒杯水吧。说这么多我的喉咙都要冒烟了。”

    利昂娜直觉这有些不对劲,想了想,最后只是端起床头柜的空杯子向女仆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转身去外面拿茶壶了。

    见她坚持没有离开,女侯爵笑了声便不再理会,又朝聚集在门口的人群抬了抬下巴:“那位从柏兰治安所来的治安官呢?请过来为我做一个笔录。 ”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向后看去,瞬间被众人盯住的布朗督察苦笑一声,不得已走上前,真的掏出自己的笔记本开始为女侯爵做笔录。

    案件的真实情况与他们之前推测出的大差不差,唯一的区别就是主使者不同。

    汉拿公爵在从利昂娜那里得到线索,并用电报确认后实在难以入眠,跑到女侯爵的房间,将自己知道的跟病床上的老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后才离开。

    可大概是这番话对女侯爵本人起到了刺激的作用,也或许是芬顿医生前一阵调整更换的药物有了效果,她居然在当天半夜彻底清醒过来——这也就是为什么芬顿医生会在下半夜被女仆们突然叫走。

    也是这个时候,她从芬顿医生那里得知自己的仇人居然自己送上门了。

    阿梅希斯女侯爵深知自己的身体情况并不乐观,她不知道自己这次能坚持清醒多久,所以她绝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首先,必须留下已经受到惊吓的皮科沃兹·西米勒斯。

    这点并不难办到,之前位于庄园东边的那座古老的石桥就已经出现损坏,虽然已经去找匠人去修了,但进度实在缓慢。正好赶上大雨,家里曾经做过石匠手艺的男管家亲自出马,彻底将石桥弄塌。

    至于那户送菜的农户则是根本没从那座桥上走过。他们常年与骏鹰庄园有生意,而对一些外人隐瞒来时的路线和桥的真实情况实在不算什么大事,一家人自然满口答应。

    当男管家以自身的遭遇说明外面并不安全后,住在二楼的客人们无一例外都留了下来,这便可以实行第二步计划了。

    在女管家的安排下,来自威奥拉的兄妹二人顺利将西米勒斯引出自己的房间,主动进入凯瑟琳公主的旧房间。而刚一进门他就被人用乙|醚迷晕,醒来时手脚早就被死死绑住,连嘴都被堵住,完全动弹不得。

    “……他看到我似乎很惊讶,好像完全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如此清醒地出现在他面前……”老妇人的脸上划过一抹憎恶,“后来他承认是他杀死波莉后不停向我哀求,还说什么如果知道我并没有生病一定不会来打扰……真是好不要脸的东西!”

    由于布朗督察完全不知道“波莉安娜”的那个案子,此时只能逐句逐字地记录,动作便有些慢,站在他旁边的汉拿公爵立刻趁机问道:“所以他真的承认了,当年那件事就是他做的?”

    见女侯爵点头,老公爵当即骂了一句脏话。

    “当时沙罗公爵的大女儿与他的兄长定了亲,所以他那天其实也在邀请行列中。不过他与他的兄长有些矛盾,没有与对方一起去庄园,后来又后悔了,便想要骑马过去,正好碰到了骑马出去散心的波莉。”说到女儿的死,女侯爵的声音反而变得没有起伏,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说道,“他说他之前就在舞会上对波莉一见钟情,可惜当时沙罗公爵的小儿子正在公开追t求波莉,他只能把这份心思藏起来。可后来波莉拒绝了对方的求婚,他便又起了心思……”

    整件事的过程十分简单且荒谬。

    波莉安娜虽然明面上是阿梅希斯女侯爵的养女,可这个圈子里没有秘密,像公爵这类的大贵族以及与王室有关的家族都知道她是女侯爵的私生女。即使女侯爵去世后无法将爵位和土地传给她,可侯爵家世代积累的动产也是一笔相当可观的钱财。

    皮科沃兹·西米勒斯虽然是公爵家的次子,但他当时在公学中的成绩不算优秀,又有一个各方面都非常亮眼的大哥做对比,以至于老威瑞迪安公爵不但不重视这个儿子,还会因为他的成绩时常用言语打压,这更加剧了他内心的自卑。

    谁也说不好他追求波莉安娜是真的爱上对方,还是因为阿梅希斯侯爵家那庞大的财产……总之到最后,他的追求完全是一场空。

    他自以为的“情敌”根本不是真正的“情敌”,当他信心满满追上那道梦寐以求的身影时,却得知了对方早就有了心仪的对象。

    而更不能让他接受的是,对方心仪的对象居然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一个失去双亲、被作为农户的舅父收养的孤儿。

    “……波莉被他纠缠上后便想回家了,可很不巧,一道闪电劈在了她的不远处,她的马受到了惊吓后开始发狂,最后摔倒,并把她甩了出去。”

    女侯爵望向灰蒙蒙的窗外,缓缓闭上眼。

    “她的头磕到了石头,但她还有意识。”

    “她曾想要向他求救,可他拒绝了,最后还上前抓住她的脑袋,对准石头磕了下去……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她用平静的声音说道:“那时外面又开始打雷,他的心脏病再次发作,他乞求我的帮助。我拒绝了,并将过量药塞进他的嘴里……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话音落下,挤满人的寝室内顿时变得落针可闻。

    这种情况下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最后还是女侯爵自己发出一阵咳嗽声打破寂静。

    汉拿公爵见状赶紧从小弗鲁门先生手里抢过早就倒好的水,转手递给老友。女侯爵来不及表示感谢,一只手握住茶杯,手腕内卷,毫无仪态地仰头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好了,接下来说点正事吧。”

    她将茶杯放到一边,整理了一下自己宽松的睡衣袖子,用仿佛谈论天气的语气说道:“说到谋杀,这也并不是我做的第一桩谋杀案了。”

    “早在六年前,我还没有生病之前曾经去威瑞迪安公爵府拜访我的侄女玛格丽特。可在公爵府居住的那段时间里我发现,那位自称对我亲爱的侄女的威瑞迪安公爵原来早就得了'罗兰病'……真是可笑,自己生了那种恶心的病还在婚前一直隐瞒,这简直是对王室的侮辱!”

    由于她的语速加快,周围人还没有从上一个震惊中回过神便陷入新一轮的震惊。

    反应最大的还是距离最近的汉拿公爵。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老友,回过神后又猛地摇头。

    “不、不可能!”他激动地拔高声音道,“你说是你杀了乔瑟夫·西米勒斯?可你没有理由这么做啊!就算他确实……那你也不需要亲自动手,上报给……”

    老公爵的声音突然在最高点卡住,由于消失得太过突兀,以至于所有人的视线都跟着集中到他身上。

    “上报给谁?亚历克斯还是国王陛下?你觉得他们会在乎吗?”

    女侯爵笑着摇摇头,从自己的枕头下面摸出一个小瓶。

    “我跟他们这样的人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威廉姆,我太知道他们的选择了。”

    “与其让我那可怜的侄女守一辈子活寡,那还不如把这个寡守实了!”

    她打开小瓶的盖子,直接将里面的液体往嘴里倒。

    此举一出,利昂娜当即大惊失色,扑到床上将老人手里的小瓶夺了过来。

    瓶子翻转过来,标签上的名字让她开始不住地浑身发抖。

    “颠茄……是颠茄……”她猛地转头大吼道,“医生!立刻准备洗胃——”

    “别……已经没用了……”

    一只干枯的手握住利昂娜的手腕,她听着那道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如此笑道:“做个好孩子,利昂……给我证明,我亲口喝下了那瓶子里的东西……”

    “不、不……”利昂娜手足无措地反握住那只手,将人半抱到怀里,继续急声向门口吼道,“快去准备催吐的东西!!”

    “威廉姆……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这次,我求你帮我这个忙……”

    半边身体已经靠到小弗鲁门先生胸前的女侯爵伸出另一只手,用尽力气指向站在不远处的老友:“艾德温那里有一封我写给国王陛下的手书……你必须将它亲手交给陛下,证明它的真实性……看在我们认识六十多年的情分上,我只求你帮我这个忙……”

    “……我答应你!”

    汉拿公爵咬着牙上前一步:“可你也要答应我,必须接受治疗——”

    然而,就在他即将握住那只指向自己的手时,后者已经无力地垂落。

    老妇人的头向后仰倒下去,嘴角的笑容却再也没有落下。

    第387章

    387

    女侯爵倒下的下一刻, 芬顿医生就已经来到她的床边,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没人能阻止一位下定决心想要去死的人。还不等他们把催吐用的醋准备好, 床上的老人便完全失去了所有生命体征。

    外面的雨还在下,整个骏鹰庄园都因为主人的离世陷入无尽的悲伤。

    汉拿公爵在床边静静坐了一会后终于站起身,从已经泪流满面的男管家手里接过那封需要转交给国王陛下的信。

    说是信,可信纸完全没有放进信封里,甚至没有折叠起来,完全展现出一种任人观赏的态度。

    汉拿公爵仅仅是扫了一眼,握住信纸的手就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

    “是不是你……还是玛格丽特……难道这就是你们的目的?!”

    老公爵一把推向呆呆站在一旁的金发青年,用沙哑的声音大吼道:“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待她——”

    巨大的力道将青年推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直到后背重重碰到墙壁才勉强站稳。

    汉拿公爵也没想到对方居然这么“柔弱”,可这并不能熄灭自己心中对对方的迁怒。

    当他想要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对上对方看过来的双眼,顿时仿佛一桶凉水从头浇下,那些想要发泄出来的话语全部冻结在喉咙里。

    之前像野兽般在树林中与亚连·叶利钦进行殊死搏斗的年轻人,刚刚与他交谈、倒逼他说出一切的青年,此时正带着满脸泪痕的脸仰起头,烟灰色的眼睛睁得很大,像个懵懂的孩子般看向自己。

    迷茫和哀伤——通过对视, 相同的情绪开始在两人之前传递。

    老公爵唇上的胡须抖了抖,最后还是没能再说出那些话,只默不作声地把手中的信纸向前递去。

    利昂娜接过,颤抖着手将其展开,逐字逐句地阅读起来。

    在即将递交给国王陛下的信中,女侯爵明明白白把刚刚自己说的那些写到了纸面上,并附上了自己当年用的毒药——一瓶含有颠茄的眼药水。

    颠茄是一种产自马黎本土的植物,由于将其萃取物滴入眼中有让瞳孔扩大的功效,能让眼睛变得更加明亮动人,所以从数百年前开始,这种含有颠茄萃取物的眼药水一直是贵妇们手包中的常备品。

    即使随着医学的发展,现在已经不太有人会使用这种有毒的“美容品”,但像阿梅希斯女侯爵这种老一辈的人还会保留着这样的眼药水一点都不奇怪。

    而继续读下去,利昂娜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刚刚女侯爵要让自己作证,以及汉拿公爵暴怒的原因。

    为了证明自己侄女的清白,阿梅希斯女侯爵表示希望国王陛下能把服下同一种毒的自己埋到前任威瑞迪安公爵,也就是乔瑟夫·西米勒斯之前的墓坑里,等六年后再挖出来,看看她的尸骨会不会同样发黑就能彻底知道真相了……

    这样的提议足够荒谬也足够疯狂,只要乌尔里克二世稍微有一点脑子就不可能这么做。阿梅希斯女侯爵这种做t法就是在逼他把对乔瑟夫·西米勒斯死因的调查以一个毫无悬念的方式终结掉。

    而就算国王陛下头脑一热,真的这么做了,那至少也可以拖延整整六年的时间。

    六年的时间可不短,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里,谁也不知道六年后的世界又会出现哪些出人意料的变化。

    利昂娜不可置信地盯着手里的信纸,手上用力,几乎要将它撕碎,但最后的理智还是让她一点点抬手,重新将其交回给汉拿公爵,自己却顺着墙面缓缓滑到地上。

    她知道,阿梅希斯女侯爵绝不是杀死前威瑞迪安公爵的凶手——这点之前玛格丽特公主已经明确跟她说过,是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如果是女侯爵动的手,公主殿下就不可能冒着风险承认这种事……

    不过根据大公主殿下的说法,乔瑟夫·西米勒斯病重时女侯爵确实来公爵府住了一段时间。在人“病逝”后,玛格丽特公主也从女侯爵的一些眼神中察觉到对方可能知道了什么。

    不过她没有说,公主殿下也没有问,之后两人也从没有提起过“那件事”……

    利昂娜忍不住抱住头,脊背弓起,整个人都痛苦地蜷缩起来。

    而现在这些都还不是重点……重点是,阿梅希斯女侯爵的死绝不是因为颠茄……

    这种历史悠久的本土药物早就被很多人熟知,就算它确实是有极大的毒性也不会发作得那么快,连洗胃都没来得及做人就死了……

    青年的眼睛快速眨动着,回忆着刚刚的每一个细节。